第214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看起来,上路的时间,不提前就得错后。不过提前了,大白天的,容易碰见熟人,会走了消息;错后了,黑地里碰上巡夜的团勇和卡子,也是不好对付的事情,正在两难之间、抉择不下的时候,忽然想起刘教师常说的“敌强我弱,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这句话来。俗话也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什么不可以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找一个林炳回家必经的道口躲藏起来,赏他一支冷箭,送他回姥姥家去呢?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善策良谋,准保可以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
  说到箭法,自己的本事虽然比不上本良和二虎,但是几次跟哥哥上山去打野鸡山麂,只要弓响箭发,还没有过落空的时候。只可惜事前没有想到这一招儿,自己用熟了的那张小桑木弓没有带出来,只得借用二虎留下的那张铁胎硬弓了。
  思谋成熟了,月娥从二虎的房里摘下弓囊箭袋,跟自己的双剑一起拴束停当,就背上行装,去跟二虎娘、金凤和大虎媳妇儿告辞,只说是为避免跟林炳碰面,不得不提前上路。二虎娘和金凤正在厨下为她赶烙干粮,听她说得有理,也不拦她,忙把烙得了的几个糖饼用包袱包上塞到她的手里,嘱咐她一路上要多长一只眼睛,小心在意,谨防暗算。
  金凤端详了一下月娥的脸,觉得跟小伙子还是有些不大一样,急忙到自己房里拿来一瓶面油,一个粉扑,在月娥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层油底子,再轻轻扑上一层黄土面儿,盖住了容易叫人看破的嫩白鲜红,这才打开后门。月娥赶紧闪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蛤蟆岭那边走去。──门里门外,六行眼泪,却同时流下来了。
  蛤蟆岭上,依旧是野草枯黄,怪石嶙峋,白石牌楼后面,两行新栽的松柏,经过一冬天的霜雪,虽没有凋零枯萎,也已经针叶蔫黄,毫无生气地在早春二月的冷风中颤抖着,挣扎着。月娥看看四周,见并无行人过往,一个转身,拐进了白石牌楼,沿着青石板砌就的甬道走上了月台。她到这里来,要干什么呢?
  阴森森的花坟,飞檐高翘,石门紧闭,仍然保持着刚完工时的款式。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种图案花纹,以及栩栩如生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无一不是吴石宕人一锤一凿的成果,也是吴石宕人汗水和心血的结晶。但是这样一座结构奇巧、布局宏伟、雕刻精细、外观壮丽、令人咋舌不止的石雕建筑群,却是为了埋葬林国栋夫妇而设,真是太不相称了。这座挖空心思设计出来的花坟里面,葬的不单是两个刻薄起家、搜刮一世、满身铜臭、作恶多端的死鬼,同时还埋过一对儿活蹦乱跳、清白无辜、受尽欺凌、孤苦无告的孩子。想到这里,就感到这样的建筑物不是庄严肃穆,而是罪恶可耻;不是富丽堂皇,而是狰狞可怖。这样的吃人魔窟,难怪立本第一次稀里糊涂地建成一座之后,懊悔不迭,第二次又承接这样的活计时,没有推诿,甘愿少收工钱,却以拆穿这种现存于人世的地狱为己任了。
  月娥每逢走近这座人间的活地狱,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愤恨就从心底油然而生。她相信,总有一天,亲手把它修建起来的石工匠人们,又会亲手把它砸为齑(j ī基)粉的。
  她站在月台上,愤恨地瞪视着六十步开外那座巍峨高大的白石牌楼。“林氏墓园”四个端楷大字的背面,是同样大小的“福地洞天”四个篆字。这些财主老爷们为了给自己求福,糟蹋了多少生灵,又给穷苦人带来了多少祸水呀!
  他越看这个七钩八拐的“福”字,越像一个张牙舞爪口中滴血的吃人妖魔。“刷”地一声,她摘下弓,抽出箭,略瞄了瞄,就向那恶魔射去。“砰”然一声,火星四迸,正中“福”字。那箭镞虽然是钢的,但也只能在黑字上留下了一个白点儿,就蹦跳着掉落在牌楼下面的石砌甬道上了。
  月娥试了试自己的箭法、臂力和弓的硬度,胜利地笑了。她把弓装进袋里去,转身走到刘保安的墓前,两眼看着石碑,愣了一会儿。已经是二月初了,还有一个月零几天,就到了清明节。刻教师归天以后,自己才来扫过一次墓,今年这第二个清明节,就只能由立新他们来祭扫,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再也无法尽这份儿孝心,表一番情意了。又想到刘教师英雄一世,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林炳手里,抱恨而终,旧恨新仇,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几乎不能自制。为了给刘教师和吴石宕人报仇,今天她要去一试自己的箭法。临行之前,她特地到这里来,祈求刘教师在冥冥之中助她一臂之力。
  没有香烛,她只能双膝跪下,诚心诚意地磕一个头,再磕一个头,心里默念着自己的愿望。她相信自己这种无声的语言,刘教师已经全都听清,也允诺了。于是她陡然间勇气倍增,再磕一个头,站起身来。
  刘教师脚下,是吴本善的墓碑。她轻轻地对本善的坟茔叨念着:
  “二哥,我去杀林炳,给我爹、也给你报仇。你要是有灵,就跟我一起去,暗中帮我一把,助我成功吧!”
  一阵冷风“嗖”地从山顶上刮了下来,卷起了带着雪渣冰凌的枯草落叶,旋转着,一路往牌楼那边刮去。月娥高兴极了,几乎忘其所以地喊出声来:
  “二哥,等等我,咱们一路走!”
  月娥精神抖擞地顺着甬道跑下山来,在牌楼底下,她拣起刚才射出的那支箭看了看,箭翎和箭杆儿都完整无损,箭镞射在石头上,不是飞将军李广,当然射不进石头里面去,但却把镞尖儿给折断了。正想随手丢弃,但是山村姑娘爱惜一针一线从不暴殄天物的本性阻止了她,顺手又插回箭壶里去了。她想,到了山上,箭一定是很缺乏的,只要把箭镞拧下来,过一过火,锤一锤尖,不又是一支好箭了吗?
  从林村到壶镇去,千家岭是必经之路。所谓“千家岭”,并不是岭上有许多家人家,而是连一家人家也没有。这里只是一条山口通路,路两边的山坡上,接二连三大大小小的全是坟墓。有一抔黄土的荒丘,也有石板砌就的屋形浮厝,更多的则是那种前有坟面石、后有坟头碑、两旁有坟柱的中型坟墓。每一座坟墓的前后左右,都种有一些松柏之类的常青树。年代久了,这里也就形成了一片苍松翠柏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过了千家岭,就进入了平整广阔的“壶镇垟”地界。因此,千家岭是林村最远的一道屏障,也是月娥选择来刺杀林炳的最好的地方。这里离林村远,林炳设的哨卡和巡夜团勇鞭长莫及,但离壶镇近,隐身在坟碑或大树后面,壶镇那边有谁走上岭来老远就能看见,还可以等他一直走到面前了再放箭,万一失手了,四处都是坟墓,能躲也能逃。怕只怕林炳有鉴于此,早在这里设有卡子,那就不好办了。再者,林炳如果不是单身回来,而是跟有团丁前呼后拥,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过去,算是他命不该绝。
  为防意外,她在山顶上观察了许久,然后绕小路躲过哨卡,爬上了千家岭背,又悄悄儿地溜下坡来,在路边不远的一块坟碑后面藏住了身子。
  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了,上山下地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肩扛锄锸收工回家。乌鸦喜鹊,也一群一群地同时回巢,在人们头上呱呱喳喳地叫得十分热闹。一个报喜,一个报凶,弄得人们也无所适从,不知道听谁的为是了。
  收工回家的人们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千家岭上渐渐冷清起来,除了鸟雀的啾鸣之外,不闻人声。月娥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只见山下村落中升起了炊烟,路上的行人已经断绝。冷风吹来,凉飕飕的。月娥心里在琢磨:林炳是已经回到家里了呢,还是留在壶镇不回家了呢?
  正沉思间,忽见大路上远远地过来一个人,在落日的余晖中,穿的是一身纯白的长袍。早春二月,天气乍寒乍暖,虽说是“二八月乱穿衣”,但像这种融雪不久气候还冷的春天,除非死了爹娘,是很少有人穿着白长衫在外面穷溜的。看那形景,八成儿像是林炳回来了,而且又是单身一人。这不是鬼使神差,合该他今天死在千家岭么?月娥赶快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箭来,搭在弦上,做好了准备。
  白衣人越走越近,月娥的腰越弯越低,五十步,三十步,连眉眼都能看清楚了,来人正是林炳!月娥迫不及待地刚要举起弓,又强自克制了自己,心里说:不要急,不要慌,一急一慌,箭就射不准了。再说,面对面发箭,容易被他发觉,还是等他再走远点儿,在他背后射箭吧!
  林炳大踏步走上千家岭来,两眼左盼右顾。他倒不是防着有人暗算,而是在动脑子算计别人。这个地方,他走过不下几百次之多,但以前并没有想到过要在这里设一道卡子。今天在团防局的议事厅里说到了立本两次派人回村来,头一次不单没有发觉,还叫吴石宕人一夜之间逃走了十几家;第二次回来的人,也一直到了林村村口才把他抓住。座中就有人说:哨卡设得太近了,万一吴石宕人勾结股匪夜里打回村来,要是到了村口才发觉,那就晚啦!林炳看看这千家岭,正是吴石宕人回村的必经路口,要是早在这里设下一道暗哨,从林村村卫里挑选几个认识吴石宕人的人在这里把守,吴石宕人不管是进来还是出去,保管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岂不手到擒来,插翅也难飞上天去么?
  月娥躲在坟碑后面,眼看着林炳走近前来,真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