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雷大嫂也站住了脚,略为迟疑了一下,就果断地说:
  “先上店里咱们大伙儿合计合计再说吧。梅她爹有你们照顾着,看不看都不打紧,要紧的是怎么设法叫他早日出来。那种地方,去了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先把主意商量定了,明天早上我去送饭,也好把话传给他,叫他放心。”
  红梅听说先不去看她爹了,跺着脚不依,死赖着不肯过桥去。她妈又是说又要打地做好做歹,连推带搡地把她哄过了桥,这才跟小红两个一边嘀咕着一边远远地跟了上来。
  到了陆记饭店,大家听本厚详细一说,都来看雷大嫂和疯丫头,还有当了小沙弥的来喜儿和小红。满满堂堂一屋子人,把她们四个连同立本围在中央,问长问短,问这问那,忙得雷大嫂顾得了答应这个,顾不上答应那个,窘得疯丫头连疯劲儿也施展不开了。
  来喜儿两世为人,如今又见到了自己从小在一起放过牛割过草的哥儿们,更是连捶带打,乐得闭不拢嘴。只有小红,跟吴石宕人本来就没见过面,自己又是个女孩儿,如今穿上了宽袖直裰,更不好意思跟人说话了,只好和疯丫头两个一起低头坐在床沿上装聋作哑,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热闹了一阵子,又闲聊了一会儿,大虎用一个托盘端进饭菜来,招呼雷家母女吃饭,大家这才散去。来喜儿也让哥儿们给拽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饭罢,大虎来收拾碗盏。雷大嫂递一个眼色,红梅连忙把托盘接过来,收拾起碗盏饭菜,拽了小红,一起到厨下洗碗刷锅去了。
  大虎正想听听立本此行结果如何,就把这份儿差使让给了她们姐儿俩,自己在二虎的床沿上坐下来,掏出烟袋锅子来抽烟。
  这时候,屋里只有大虎、二虎、立本和雷大嫂了,立本就把早上怎么去见黄龙寺老和尚,老和尚又怎么带他们进城来到雪洞前说动了吏隐山隐吏,决定明天一早就到丽水知府衙门去见白太尊,把本良的案情始末连同老雷的事情都给太尊说说清楚,务必请太尊火速发下公文来提人亲自复审。只要太尊一点头,原班人犯连同案卷一上解,本良和老雷就算是全有救了。林炳就是手眼通天,有更大的本事,有老侍郎的面子在那儿搁着,白太尊是不会收他的关节人情的。如今只要设法维持过这几天去,不叫老雷和本良受冻受苦,别的倒是不用耽心的了。回头又要大虎辛苦一趟,带几个人上街去,不论哪家轿行里有轻便竹轿赁一顶回来,顺便再把这两个小沙弥送回雪洞前老隐吏家里去。
  雷大嫂见立本样样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帖了,称谢不迭,笑着说:
  “我们梅她爹,从小就是个拗脾气,心里有个什么准主意了,就是十条牯牛也拉他不回来。今天碰在这位太爷手里,打他几板子,冻上他几天,也能磨磨他野性,降降他虚火,叫他改着点儿拗脾气,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儿。我们山里人从小在雪地里滚,比你们大概要禁冻些。她爹年轻那阵子,天生成的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一蹦就是三丈高,谁管得住他?三更天半夜里的,跟我拌两句嘴,怄两句气,一跺脚就蹿到山上去了。我怕他遇上野兽,一个人招架不住,请了几家街坊,点上火把带上家伙满山上找他,怎么也找不着。又怕他掉进雪窟窿里出不来,冻也冻死了。我们十来个人在山上转了大半夜,一直转到天都亮了,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只好提着一颗心下山来。到了山脚,才看见有一溜儿脚印往山神庙那边踩过去。大家琢磨着他准是奔山神庙里过的夜,就顺着脚印儿找到山神庙里。脚印儿没有了,人也没找到。正想往回返哪,猛一抬头,你猜怎么着,这个冻不死的裹着破棉袄缩做一团儿,躺在大樟树的树杈子上睡得正香呢!”
  二虎听雷大嫂子说话又风趣,又豪爽,不禁说:
  “这一来可涨了行市了,大嫂子往后准是再也不敢跟他斗嘴怄气啦!”
  雷大嫂一拍巴掌,说:
  “我呀,不惯他那毛病!该说他的,还得说!他要再跑哇,说下大天儿来我也不去找他啦!”
  大虎也插进话来说:
  “空城计只能使一次,哪能老使啊!打那以后,恐怕大哥再也不跑了吧?”
  雷大嫂提起了往事,一时也拢不住闸,就接下去说:
  “打那以后不久,他干开了卖膏药这一行,成年价开码头跑外乡,大正月里出门去,不到腊月底不着家,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天,没几天在家里住。家里的事儿不论大小全扔给我。饶是这样,年下回家来,钱没挣几个,却像是当了大官儿似的,脾气倒涨了,三句话不对付,仗着他力气大,还是要跟我使性子呢!”
  立本想起刚才在溪边雷大嫂舞起铜锤要打本厚的事儿来,也说:
  “刚才在溪边见大嫂舞起那一对儿铜锤来,简直比我们石匠抡大锤还轻松。大嫂子有这一身武艺两臂神力,大哥还敢欺负你呀?”
  雷大嫂见立本又提起刚才那一段故事来,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赶紧拿话隔过去说:
  “什么呀!我十一岁那年到他家当童养媳,人还没有锅台高,挑半挑儿水就跟挣命似的,水桶还直打我脚后跟儿。那会儿他就已经膀大腰圆,是个虎头虎脑的棒小伙子了,抡起他那对儿宝贝铜锤来,呼呼山响,吓得我见了他就跟避猫鼠似的,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他呢,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调唆,还专会欺负我,冷不防就像逮小鸡似地逮住我,跟抡铜锤似的抡着我玩儿,吓得我大哭大叫起来,他就跟他那帮一起练拳脚的小伙子们乐得哇啦哇啦叫,直不起腰来。等他把我放下来了,我两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哪儿站得住?一头栽倒在地上,逗得他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亏得我婆婆待我好,为这档子事儿,他妈烧火棍儿都打折了两根,不过都没打着他,就地一滚,就叫他跑了。过了几年,我也长大了,他见了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我才算逃出来了。庄重了一年多,我十五岁上婆婆病重,公公就给我们圆了房,说是冲喜,其实是怕婆婆一没了要守三年孝,圆不成房,家里又没个嫂子姑娘的,得有个人管家。圆了房,老毛病又犯了,仗着他力气大,尽欺负我:不打不骂的,老拿人当猴儿似的耍着玩儿,谁受得了哇!这种逗乐子的事情,又不是两口子干架,回娘家去连在妈跟前都说不得,真把人气死了。那年他跟我怄气,出门跑码头去了,家里上山下地做饭喂猪大小事情全扔给了我。我心想:谁的力气也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就赌气非要练出点儿本事来不可。打那以后,我就咬着牙自己给自己重担子挑,一百斤,二百斤,三百斤,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加,一直加到四百来斤挑起来还能跑,叫棒小伙子看了都吐舌头才罢休。我还故意把两头小猪养在楼上。我们山里房子小,上楼没有楼梯,只能蹬着梯子上。每天早上我一只手扶梯子一只手抱着小猪下楼,晚上又抱着小猪上楼,小猪每天长半斤肉,我的力气也就每天长了八两。一直长到两头猪都二百多斤重了,我照样一低头就能扛起来上梯子。那年腊月他跑码头回来,我存心在村口水碓里把四百斤大米装成两大麻袋等他,见他一露头,我也就从水碓里挑起大米来往家走,还故意在半路上坐着歇歇气儿。等他走近了,这才接过包袱来,把扁担递给他。他见我挑着挺轻松的,还只当是两袋麸子呢,不在乎地接过扁担去钻肩儿就挑,一挑没挑起来,逗得躲在水碓里偷看的姊妹们”咯咯咯“一阵大笑,这才不得不硬硬头皮,强挣扎着挑回家去了。一路上压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儿。嘴里不说,心里倒是有一半儿服了我了。”
  大虎憨笑着问:
  “这一回,他该服了你,不干再欺负你了吧?”
  雷打扫也憨笑着说:
  “要是就这一招,哪儿能让他服了我呀!我还有更出奇的高招儿说治他呢!等到吃过了晚饭,喂完了猪,我就发话说:‘把咱的两头猪扛到楼上去吧!’他一听就炸了:‘谁叫你把猪养在楼上去的?’我也不饶他,顶他一句说:‘你一甩手走了,家里连个男人也没有,猪养在楼下,半夜里要是狼来了豹来了,谁去轰啊?’他见我说得有理,看看那猪,每头都有二百五十斤重,再看看那梯子,两根杉竿,十二根横档,一丈多高,直上直下,空着两手上下,还得加十二分小心呢,扛一头大肥猪爬上去,不是笑话吗?他摇摇头,说是没那本事。我说:‘你这么能,那么能,力气比牛还大,一头猪都扛不上楼去呀,扛不动,闪在一边儿,瞧我的!’我肩膀上搭条围裙,把猪轰到台阶旁边,那猪是每天上上下下叫我扛惯了的,我一哈腰,就乖乖儿地趴在我肩上了。我一手扶着猪,一手扶着梯子,噔噔噔一会儿就爬到了楼上,那头猪也就哼哼唧唧地卧倒在草窝儿里了。我下楼来把围裙递给了他说:‘这不是轻轻松松就把猪扛到楼上去了嘛!你试试?’他不甘心栽在我手里,接过围裙去搭在肩上,也把猪轰到台阶旁边,那猪认生,不肯叫他扛,折腾了半天,弄得他全身是泥,也没把那头猪扛了起来。我接过围裙,一钻肩儿就又扛了起来,转眼间又送到了楼上。这一回,我算是真地出了气儿了,他呢,这一回是孙悟空回花果山──一个跟斗栽到了家啦!”
  大家没有想到雷大哥与雷大嫂之间,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不禁也都暂时忘了痛苦和忧愁,笑了个前俯后仰。二虎说:
  “这一回,雷大哥总该服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