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说到林、吴两家的官司上头,不用二位细说,我们倒是已经略有所闻了。”
  林炳大为惊讶:上午刚刚过的堂,只不过吃一顿中午饭,老少两位讼师又没进衙门去,怎么能那么快就知道内情了?正想动问,只听小讼师接下去说:
  “刚才我们从耶稣堂出来,到水门街去接头一件事情,在衙门口碰见快班里的张头张胖子,正带着十来个军牢快手,拿着家伙,一窝儿蜂地回衙来,让我给拦住了,就在路边叙了一会儿话。张胖子悄悄儿地告诉我说:‘今儿早起林团总的那件案子开审,太爷把吴本良一伙儿十七个人统统押起来了。想不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让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南乡山里人名叫雷一鸣的探知了底细,大中午的就在学宫前一通胡吣①,说什么林团总枪杆子上没功夫,笔杆子上的功夫倒来得;武艺及不上师哥,就使诡计诬告,把人家祖孙四代在当地住了五十多年的人说成是冒籍报考。耍手腕抢来的头名武秀才,不单不光彩,反落得江湖上人耻笑。──这些话,他在学宫前说了不止一回了,太爷并不去跟他计较。今天不知他是喝多了黄汤呢,还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想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先说林家仗势欺人,偷了牛不还,悄悄儿宰了不算,还把上他家要牛的人也给整死了。如今事情越闹越大,不得不来见官打官司。说着说着就走了火儿,竟说到了我们太爷头上,说是林团总买通了李梅生娘子,走了金太太的内线,收下林家一千六百两银子,咱们太爷已经把吴石宕人的脑袋卖给了林团总。今天正好是市日,市场上人山人海的,哪儿能容他这样胡说八道?当时有我们做耳目的听见了,不敢不回,急忙报进了内衙去。太爷一听就炸了,即刻从内衙发下红头签子来,要兄弟火速带人去拘捕。这件公事,还真叫不大好办。这个雷一鸣,本事上也还来得,外号人称”铜锤子雷“,使的一对儿铜锤足有七八十斤重。虽说是个使枪棒卖膏药的,没钱没势,却为人耿直,专好打抱不平,江湖上交的朋友又多,称得起是他们山里人的一杆旗杆。就是在衙门里头,上自典史、师爷,下至三班六房,跟他不是朋友也都见面点头,有几个跟他还真过得着。这件事情难办,也就难办在这里。不去办吧,有太爷的火牌在这里,设法儿交差;真去逮吧,我手下这些酒囊饭袋哪儿是他的对手?再说,他有个养子外号叫”花虎“的,从小吃老虎奶长大,力大无穷,连我都让他三分。幸好我们去逮他的时候,不知道谁透了个信儿给他,已经跑得影踪全无了。’我一听这话,才知道世兄已经进城来,连头堂都过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到寒舍来坐坐,想来一定是上次招待不周,不敢来了吧?又想到世兄来了,一向住的是学宫东面的高升客栈,那里离学宫前不过一箭之地,要是听见那个什么‘铜锤子雷’的肮脏言语,一句话不对付,动起手来,不又是多一档子事情么?兄弟我放心不下,就跟家父两个一起到高升栈走了一遭儿,听说那个什么铜锤子雷果然早已收拾起行头,悄悄儿地溜了。我们爷儿俩又踅到栈房里去跟贵价见了面,才知道三位已经到寒舍来了多时。兄弟跟家父这才赶了回来的。”
  --------
  ① 胡吣(q ìn 亲去声)──吣,指猫狗之类的呕吐。胡吣是转义,相当于“胡说八道”的意思。
  林炳他们三个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吃完中午饭出来的这一个多时辰里,跟翠花儿眉来眼去的软语温存中,外面竟又闹出这么大的一场乱子来。不用说,姓雷的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么一张扬,县太爷受贿包庇林家的消息,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一定是满城风雨的了。别看这不过是几句闲话,有道是“众口烁黄金”嘛,舆论的压力,跟“官声好环”有直接关系,当官的不能不有所顾忌。眼见得就要大获全胜的官司,很可能又会因此而受到一些挫折和影响。再说,经由李家跟金太太打通的关节,怎么会泄露出去的?连通过谁的手打点了多少银子都说得一清二楚,跟本良在大堂上说的不差上下。看起来,这个姓雷的南乡人还真不是个玩艺儿,等腾下工夫来了,非得把这个钉子给拔了不可。或者就把他也算作是吴本良一伙儿,捎带脚儿的就把他的小命儿报销了。
  林炳正在想着心思,林焕刚才挨了哥哥一顿剋,心里正窝着一腔子火儿没处发作,听小讼师说的这个姓雷的如此猖狂,哥哥听了只是沉思不语,有些憋不住了,把一肚子火气全发在这个卖膏药的身上,恨恨地说:
  “这个姓雷的小子,简直是欺侮人到家了。咱们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单单认定了咱们两家,要跟咱们结冤作对?像这样好弄是非的人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还只当是咱们两家都怕他呢!不是小侄爱夸海口,谅他一个卖膏药的,会掉两下子花枪,也不过是骗骗外行的戏班子功夫罢了,能有多大能耐?今天小侄兄弟两个不在客栈里,算是他命不该死,让他说两句便宜话溜之大吉,也就算了。要是我们两个在场听见,早送他西方正路,也不必回他的南乡什么山里去了。只是官司上说定了的事情,经他这么一搅,会不会受到挫折而有所变卦呢?”
  老讼师点上火纸媒子,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在烟雾腾腾之中已经闭目静思多时了。听林焕动问,紧着叭叽几口余烟,拔出铜哨子来“噗”地一声把余烬吹落在地上,把火纸媒子也插进了烟筒里,这才慢条斯理儿地说:
  “自打大世兄上次从寒舍回去以后,我就在琢磨府上的这件官司,越琢磨越觉着一开头就办错了办砸了。大世兄既然身居壶镇团防局总办的要职,掌的正是绥靖地方的实权,府上闯进几个毛贼来,还不一根绳索捆翻了,着几个团丁解送到县里,请太爷往站笼里一送,用不了几天,就全都伸腿瞪眼,呜呼哀哉了,岂不是既省心又省事儿还干净利落吗?为什么自己现掌着缉拿匪徒的大权不用,反而让地方上联名上的公禀呢?这一来,倒把你自己放在老百姓的地位上,连个主次都不分了。”
  一番言语,把林炳也说明白过来了。一者只为当时自己做了贼,杀了人,心里是虚的,一心只想推卸责任,洗刷干系,就听任叔公和堂叔去张罗报案,只知道有他们出面,自己不会吃亏,却把自己有权抓盗贼往县里送这件事情给忘记了。二者自己刚刚接手壶镇团防局,官场上的规矩还不怎么熟,也不知道这个“壶镇团防局总办”有多耷权力。事情既然已经办成了这样,再来追究是谁的责任,已经没有用处,何况堂叔眼下就在这里,更其不好开口,于是就以请教的口气向老少讼师讨主意说:
  “小侄等住在乡下,只知刺枪弄棒,打熬筋骨,虽承乡亲父老错爱,委以团防重任,其实不单对于官场上的门路规矩知道得很少,就是人情世故,也还大欠老练。往常舍下一应事务,不分巨细,都由家严一手操办,小侄兄弟二人从不插手。此次猝遭变故,小侄等仓促应付,未及深思熟虑,致有此失。事已如此,悔也无益。为今之计,官司既然已经打到了这般眉目,自无半途退却之理。究竟应该怎样处置,才能省时省钱,奏事半功倍之效,还请世伯世兄不吝赐教。”
  老讼师听了林炳的一通恭维,得意非凡,眯着眼睛侧着脑袋想了好半天儿,这才慢条斯理儿地问:
  “我先问你一个实底儿吧,这一场官司下来,你是想把榜上有名的吴石宕人统统斩尽杀绝呢?还是只要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
  林炳已经立下了对付吴石宕人只能狠不能宽的决心,就不假思索地抢先回答说:
  “要照小侄的心思,能把吴石宕村里所有的人统统斩尽杀绝一个不留才好呢!”
  小讼师在旁边吐了吐舌头说:
  “世兄也忒狠心了,吴本良跟你有仇,杀他一个还不够吗?吴石宕村子再小,总也有几十口人吧,全都斩尽杀绝,有那么大的仇吗?”
  林炳见小讼师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菩萨心肠起来,更不以为然地反驳说:
  “吴石宕人跟我家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势不两立。我要是只杀他吴本良一个,余下的吴石宕人能跟我善罢甘休吗?他们村子里的人心又齐,武艺又好,离我们的村子又那么近,难保早晚会着他们的道儿。斩草不除根儿,势必有一天会养成心腹大患的。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嘛!”
  老讼师对眼前这位敢于杀几十口人以求换取自身安全的“将才”,心里赞叹不止,暗暗夸奖他胆略不小,一旦出山,也是个前途无可限量的人物,就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把话茬儿接了回来说:
  “要想从此杜绝后患,当然是彻底解决痛快,不过事情办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也不会那么如意的。比如说吧,就算你今天把吴石宕人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个全收拾了,只不过冤仇越结越深而已。别人不说,现如今就有一个吴本忠逃出在外,你能保得齐他什么时候回来报仇雪恨?退一步说,就算海捕文书见了效,把他逮到了;或者说,天理昭彰,他自己得暴病死在外地了,那么多吴石宕人,你能把他们的至亲好友全杀了?姓吴的死绝了,人人都还有个姥姥家哩!所以说: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理会的,不过却不容易办得到。再说,你惦着只出一千六百两银子却叫金太爷帮你砍下几十颗脑袋来?天下没有那样傻的县太爷,也没有那么便宜的买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