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别的案件倒还尤可,独有牵扯到盗匪二字,这位太爷是必定要亲自审问亲视用刑的。前任堂上,用的不过是大板小板,夹棍拶子几种官刑,示众用的铁叶团头木枷,最重不过二十五斤,用前还要验烙①。如今你到县衙门前面荷花池两边去看看,新添了四架站笼不说,就是发解的木枷,都钉上了厚厚一层铁皮,加上铁链儿,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这还不算,堂上用的私刑,更是花样翻新,名目繁多,什么杏花雨②、芦花雪③、三仙(鲜)进洞④、五子登科⑤,还有什么凤凰倒晒翅⑥、随年合欢杖⑦,据说都是古人行之有效的刑罚,像小可这样在衙门内外吃了一辈子公事饭的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呢。这位金太爷,生平最恨的是偷盗和赌博这两件:抓到的贼骨头,一经审明属实,立即送进站笼里去示众;遇有赌徒生事,则仿明太祖创建逍遥楼⑧的故事,尽数收监,不论多少,全关进一间空屋子里去,里面是诸种赌具,应有尽有,随便他们爱赌哪样就赌哪样。可有一条:监里不备饭食,家里也不许送,饿不死的,七天之后才放出来。还有一样更新鲜:每逢审盗案,咱们这位掌印夫人是每审必到,头上戴着珠翠,偏偏又要披一领青衫,男不男女不女地在公案旁边一站,大老爷刚喊一声打,她抓起一把竹签来数也不数就往堂下一扔。有时候堂上用刑,犯人直着脖子撕心裂肺价没命地喊,连那笔录书办都两手瑟瑟发抖,写不成字,可我们这位太太却是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就跟看戏一样。事后还对人说,这是一部最好听的‘肉鼓吹’呢!一者是她办起事儿来泼辣干脆,就像一位女将军一样;二者是她端坐不语的时候,又安祥幽静,老成持重,冷眼看去,就像一尊瓷观音一样;三者是她的小名儿叫桂华,就有那好事的清客相公给她上了一个雅号,称她为‘姽婳①夫人’。她知道了,不单不恼,反而坦然受之而无愧色。只是久而久之,那些胸无点墨的市井小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如今竟都把她叫做‘鬼话夫人’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可气不可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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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南蛮鴃(jué决)舌之人──南蛮,古人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鴃,是杜鹃的别名,鴃舌之人,就是说话像鸟叫一样的人。语出《孟子》。
  ② 子产──春秋时代郑国人,名侨,字子产。因是穆公的孙子、子国的儿子,公子之孙可称公孙,所以也叫公孙侨;又以父字为氏,所以也叫国侨。从郑简公时代开始执国政,历三朝。当时晋、楚争霸,郑国弱小,夹在中间,全靠子产善于周旋,卑抗得宜,保持平安无事。
  ③ 来俊臣──唐代武后时的著名酷吏,杀人颇多。
  ④ 万俟卨(m ò qí xi è墨其屑)──宋代著名酷吏,曾刑讯岳飞。
  ⑤ 郅都──西汉济南太守,著名酷吏。
  ⑥ 宁成──与郅都同时代人,济南都尉,著名酷吏。《史记·义纵传》中说:“宁成为济南太守,其治如狼牧羊。”
  ① 验烙──清制:凡是官造刑具,上面都有烙印,用前要先检验有无烙印,防止私造,叫做“验烙”。
  ② 杏花雨──用带有乳头的烙铁烙背,传说为包公夜审郭槐时发明。
  ③ 芦花雪──把人脱光了衣服,抬到雪地上冻,但在心口上撒热炉灰,免其冻死。
  ④ 三仙(鲜)进洞──用辣椒花椒盐水倒灌进鼻孔中。
  ⑤ 五子登科──用绳子把人的手脚和头发拴住悬在空中。
  ⑥ 凤凰倒晒翅──把两手平伸捆在木杠上,转动木杠。是武后时的酷吏周兴、来俊臣所创。
  ⑦ 随年合欢杖──根据年龄大小决定打多少,称为“随年”;打的时候两杖同下,称为“合欢”,为五代时酷吏刘铢所创。
  ⑧ 逍遥楼──传说朱元璋称帝后惩治游民赌博的一种方法:在淮清桥北面设一逍遥楼,楼内备各种睹具,抓到赌徒,送进楼中关闭,可任意赌博,但不许送饭,不管死活,七天后放出。
  ① 姽婳(guǐ hu à鬼话)──对女子的美称。古语称女子安闲幽静为“姽”,兼能勇武奔驰为“婳”。
  林炳听到这里,不由得也觉得纳罕,心中暗暗称奇,忍不住又插嘴夸起这位太太来:
  “听这么说,这位金太太倒也算得是个女中丈夫、巾帼豪杰,不愧是师爷的妹妹,从小在衙门里长大的姑娘,真是见多识广,有胆有识。要是武后临朝,当得大理寺卿的。金太爷夫妇二人如此疾恶如仇,认真严办,难怪我们局上送来的几个毛贼土匪,竟连一个回头的也没有呢!看起来,这些强盗贼骨头们碰在这位太爷手上,十有其九是活不成的啰!”
  小讼师让老讼师把话给接过去了,正闲着没事儿,见老讼师又把水烟袋叼起来咕噜咕噜地紧着抽,顾不上说话,就又把话茬儿接回来说:
  “说起来倒也有意思:凡是人命案子,按例是要详府报省批复的;该判死刑的罪犯,除去斩立决②的重刑犯人外,遣刑③的发二三千里,秋审予勾④的,也不过拉出去一刀,倒死得痛快。唯独这些抢劫失盗的案件,一般并不伤害人命,算起来,不过是几十吊百来吊钱的损失,按律例不过是满杖⑤之外,枷号三五天而已。就是那重的,也不过流二千里,还到不了满贯⑥的罪过,更不用说是人头落地了。自从这位大老爷亲主盗案以来,一旦审明确系盗匪无误的,统统地全都发到站笼里去站起来示众,任你钢筋铁骨,熬得过三天也熬不过五天去,早晚是死了完事。打从这位金太爷补了缙云县实缺以来,就亲自画了个站笼的图样,叫木匠赶造了四架,立在衙门口荷花池左右两旁,到今天不过才半年光景,单单死在这站笼里的强盗毛贼,每月都有七八个十来个,总数早就半百出头了。县里经这位父母官如此这般地一治,倒是立竿见影,不但明抢暗偷的案件越来越少了,还真的有了‘路不拾遗’之风!你要不信,拿个包袱丢在大街上试试,人来人往的,准保没人捡你的。到底还是吃饭家伙要紧哪!这些日子,也不过乡镇团防局或者乡绅们有时候送来个把毛贼,城里城外,关厢左近,连本该报官的大案子都是私下了结的居多。‘苛政猛于虎’嘛,谁不害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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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斩立决──清代刑狱制度:凡是不入秋审的重刑犯,行文到日,立即开刀问斩。
  ③ 遣刑──清代刑狱制度:较死刑减等的流刑,平民发二二千里或极边烟瘴地方安置,官吏发新疆或贬迁远地。
  ④ 秋审予勾- 清制:各省死罪人犯,分为情实、缓决、可矜(情有可悯)三类报部。八月内刑部会同九卿各官详核分拟,请旨裁定。其中情实人犯裁定时又有予勾、免勾的分别。予勾的立即施刑,免勾的暂缓施刑。
  ⑤ 满杖──杖一百称为满杖。
  ⑥ 满贯──清刑律,流刑分三等,一等流二千里,六年;二等流二千五百里,八年;三等流三千里,十年,称为满贯。
  林炳一边十分赞许地频频点头,一边又疑惑不解地问:
  “我在壶镇街上,也常常听见人家在吵架的时候说‘送你到城里去站站笼’这样的话,只以为不过是把人关在木笼子里面站几天罢了,怎么会有这样厉害,三五天就非死不可呢?”
  小讼师见林炳不明站笼的奥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用两只手横竖比划着说:
  “你想要知道这站笼的奥妙,等明天有工夫了,到县前亲眼去看一看就明白啦!简单说起来,这站笼又叫立枷,是个四面都是木栅栏的笼子,一面有门,可以放人出入,顶上就是一面木枷,也就是两块一寸厚的木板,每块的一边儿都有大小两个缺口,合起来,刚好卡住了犯人的脖子和两只手,离地却有六尺,任你再高的个子,两脚也够不着地面。关进去的时候,笼子里面有好几层砖,等到卡住脖子了,就把脚下的砖一层一层抽去,抽到犯人脚尖儿踮起来刚刚够得着为止。你想想,一个人卡着脖子又踮着脚,站一会儿都难受,站上几天几夜,是个什么滋味儿?家里有人送饭,也许还能多活上一天半天的,要是没人送饭,这样吊上三天,吊不死饿也饿死了!”
  林炳听明白了,颇有些后悔似地说:
  “早知道如此,那天太爷下乡,说什么我也不会求告缓审治丧啊!要是太爷把人犯带回县里来,第二天一过堂,问成个夜入民宅的盗匪,往站笼里一站,这宗案子不就算是了结了吗?”
  老讼师一面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水烟,一面皱着眉头凝神沉思,听林炳这样说,咳嗽一声,半带奇怪地问林炳:
  “府上这件事情,我琢磨着总有些不大对头。这位太爷的脾性,就算我们没有完全摸透,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了。平常时候,也有过不按常规办案的先例,不过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发落案子的呢!你仔细想想,太爷到了府上以后,不论大小的事情,有不称他心意的地方没有?”
  林炳听老讼师如此说,就扳着指头一桩一桩地把自从太爷进门一直到公事完毕这一天一宿中自己如何侍奉太爷以下四五十口人起居饮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数了一遍说:
  “金太爷下乡来验尸那天,我家现放着一头刚宰的牛不算,又杀了一口猪,连家里下蛋的老母鸡都宰了,烟是上品的英国鸦片和兰花潮烟,又听说旗人喝不惯南方的龙井清茶,还是把我祖父从任上带回来的锡盒凤饼龙团①开出来加上白糖送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