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林炳心里尽管明镜似的,却也不得不欠身道谢说:
  “老世伯说到哪里去了。林炳不肖,祸延考妣,为不法匪徒所害,令我兄弟幼失怙恃①,实在是罪孽深重,万死难赦。世伯世兄公务繁忙之中,委专人莅寒舍执绋②祭奠,又送来如此丰厚的一份儿奠仪,实教林炳兄弟于心不安,今日特地专程造府面谢。另外,顺便还想有烦世伯代写禀帖一纸,明天递进衙门里去,催请太爷早日发出牌票来提审一干人犯,以便早日伸雪不白奇冤,慰父母亡灵于泉下。务必请世伯大笔一挥,感激不尽!”说罢,唏嘘几声,站起来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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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失怙恃(h ù sh ì户事)──指父母死去。怙和恃都是“依靠”的意思。
  ② 执绋(f ú福)──绋是出殡时牵引棺材的大绳子。执绋,就是送葬。
  老讼师赶紧站起来还揖一礼,口称:
  “不敢,不敢,自当效劳。”
  小讼师李梅生在一旁却接过话茬儿去说:
  “前几天正大绸布庄为一件买卖债务上的官司和解了,两造借五味和菜馆楼上请客。席上闲话中,我听县里刑名师爷说起府上这件案子,好像内中还有什么文章呢。他说:两月前太爷去壶镇验尸,回衙以后,就把尸格和初审笔录发了下来,叫叠成案卷,说是五十天后,交承审委员提审。谁知到期稿案门上①把牌票送请太爷标硃,内签押房的书办却又传出话来说:这件案子太爷要亲自过堂,叫过些日子再提审,连我们这位丁拐儿师爷都觉着纳闷儿,不知道太爷的闷葫声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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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稿案门上──指管理案件的差役。凡是官署里的差役,都可以就其职务的性质,称为“某某门上”。因为差役没有专设的“签押房”,办事地点平时都在门口。
  林炳听小讼师说的刑名师爷又叫什么“丁拐儿”师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打断了他的话头,问了一句。小讼师哈哈一声笑了出来,正要答话,老讼师却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大世兄涉世不深,又不是官场中人,这些官场上的黑话,想必也是不会懂的。我们县里的这位刑名师爷,姓丁名贵,绍兴人氏,是金太太的胞兄,也是金太爷的心腹。太爷的公事私事,不论大小,可以说没有一件是他不知道的。府上的这件案子,连他都不清楚,就透着有几分奇怪了。为什么又叫他‘丁拐儿’师爷呢?一则是‘丁贵’和‘丁拐儿’音近;二则他是金太爷的大舅子,这种官亲,本官在的时候,他是‘二皇上’,一离开本官,就一个钱也不值了。正好像牙牌里的么二,配上二四,就是‘至尊’,离开二四,就是杂张。么二也叫‘三丁拐儿’,衙门里的人,就在背地里把丁师爷叫做丁拐儿师爷。这是他们平时说惯了的,你不是这里面的人,这些黑话,怎么理会得?”
  听老讼师这样一解释,不由得把林炳也逗乐了。大家笑了一阵,小讼师接着说:
  “大老爷吩咐下来暂缓提审,谁知道这一缓会缓到哪一天去呢?再过十几天,就到了封印①的日子了。看样子,在封印之前,大老爷是不会给自己在大年下找事儿烦心的。这样说来,这件案子最早也得过了正月二十以后才能发出牌票去。官司上的事情,尤其是人命案子,宜于速战速决,不宜拖泥带水,以免夜长梦多。我也觉着奇怪:当日验过了尸,人犯也都提问过了,为什么不一火煮熟,求太爷把人犯押回衙门,再过一堂,立时就定了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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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封印──清代官场制度:在旧历十二月二十日前后三天中选定吉日,封存官印,叫做“封印”。到正月二十日前后三天中选定吉日开封,叫做“开印”。封印期间,官员休息,不处理日常公务。
  林炳急忙解释说:
  “验完了尸,太爷是要把一干人犯全带回县里来第二天一早再审的,却是我自己求太爷暂缓提讯。当时舍弟伤势惨重,我想尸已验过,口供已录,铁证如山,不怕翻案的了。我一个人顾得了官司顾不了丧事,顾得了丧事又顾不了官司。打官司的事情,初审复审,上详下批,一拖就是一年半载的,谁知道哪天才能结案?可是灵停在家里,等着入殓,丧葬上的事情,却是一天也拖不得的。我求缓讯治丧,吴家也求取保治伤,太爷就全都准了。”
  小讼师右手一拍大腿,嘴里啧啧地直咂舌头,表示遗憾地说:
  “这件事情让你这样一办,就算是砸到家了。更奇怪的是太爷竟然会破例照准,也是往常没有过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眼下你身为壶镇团防局总办,打官司的事情,可以打发抱告出面,官司丧事两不耽误的么?”
  林炳听说打官司还可以委派抱告出面,不耽误办丧事,这才觉着自己办事确实欠周密了。遗憾的是当时没有一个懂行的人指点指点,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后悔也已经晚了,只好沮丧地说:
  “打我记事儿那会儿起,就没见我家跟谁打过官司,谁知道这里面还有那么多的规矩和讲究呢!太爷下乡来的那天,到我家的时候,天快黑了,就在我家里过的夜,我是尽我所有安排了食宿,也许这是太爷看在我接待丰盛的份儿上,格外开恩,才给假治丧的呢。”
  小讼师却摇摇头很不以为然地说:
  “不见得是这么回子事儿吧?我听刑房老夫子说,太爷验尸回衙,却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连丁拐儿师爷都一连碰了他两个软钉子呢!你说你已经尽你所有办了接驾,照我看,八成儿是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太爷的来历和脾气,什么地方伺候不周,把他给得罪啦!”
  林炳歪着脑袋略想了想,满有把握似地回答说:
  “官场上的事情,我不大清楚,还有得可说,说到待客应酬上头,这两年来在外头跑跑,多少也见识过一些,在礼数上,想来还不至于有太大的欠缺和差错吧?咱们这位金太爷,到任也已经有半年多了,对他的脾气个性不怎么摸底,对他的来历,倒是略有耳闻的。我听说,他是个旗籍官员,虽不是两榜出身,却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早年原是在翰林院供奉的,不知为什么既没有迁御史,也没有放知府,倒放了处州府通判①,今年春天县里出了缺,是他来署理的,不上半年,却又实补了。听说还是个五品官借补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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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通判──地方官之一,始设于宋代。宋初为了削减藩镇的权力,把亲信朝臣下调到州府与知州知府共治政事,名为通判。明清两代因袭旧制,府通判称通判,州通判称“州判”。
  ② 借补──清代自咸丰、同治以来,捐官之例大开,官多而缺少,只得以官品大的补官品小的,称为“借补”。同治中武职借补的更多,甚至有三品顶戴给官员当跟班的。
  老讼师正咕噜咕噜抽着水烟,听林炳说完太爷的来历,猛吸一口烟,拔出铜哨来,“噗”地一声把烟灰吹了出去,一手端着水烟筒,一手拿着火纸煤子,连连晃了晃脑袋,眯着两只小眼睛斜瞅着林炳,意味深长地说:
  “大世兄耳目倒也灵通,只是刚才你说的那些,固然全都不错,内里的细节,你却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想要打官司,不摸清太爷的脾气个性,投其所好,能指望打赢吗?明明就是你在理,要是得罪了太爷,找你一个碴儿,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何况官司上的事情,一个字也说错不得。你就有那把握,连一点儿破绽都没有落到人家手里?”
  林炳听如此说,知道老讼师久涉公门,对打官司的诀窍当然是十分清楚的,连忙欠了欠身子,表示专诚求教:
  “老世伯说得极是,打官司的事情,小侄实在是一窍不通,一切还得求世伯多多指点,小侄心中有数了,才好对症下药。否则人也死了,钱也花了,还打了下风官司,那才叫冤枉呢!”
  老讼师也欠欠身子,放下手里的水烟袋,把椅子向林炳这边挪近了一步,显得又神秘又自负地压低了嗓音说:
  “打官司的事情,千头万绪,变化多端,要想把官司打赢了,其实也不是什么极难的事情。主要看你会不会随机应变,当即立断,出奇制胜。该急的时候要急,该拖的时候要拖,该说话的时候要咬得住牙,亮闪闪的钢刀架在你脖子上不能更改一个字;该花饯的时候要松得开手,白花花的银子整千整万地送出去不能觉得心疼。欠理的时候,要从欠理中找出理来;有理的时候,就要死死抓住这个理字一下子摔死对手绝不留情。用老打官司的行话来说,就叫做:‘无理搅三分,有理不让人。’此外,过堂的时候,第一要紧的是不能翻供,第一堂怎么说的,以后堂堂都得这样说,哪怕是说错了也不要改,不妨从别的地方想办法找回来;要是一改口供,太爷就会说你‘出知反尔,非奸即诈,故意放刁,戏弄堂官’,挨几下板子倒是小事儿,弄得不好,官司就是十分占理也会因此输掉。当然,案子千万桩,桩桩不一样。每一件案子,要仔细掂量轻重缓急,揣摩利害得失,才能决定下多大本钱,打什么主意,走什么门路,要什么样的结局。打官司,也跟打仗一样,第一要紧的是知己知彼:自己有多大力量,对方有多大力量,自己有什么弱点,对方有什么弱点,都得探听清楚,做到心中有数。能力敌者,以力胜之;不能力敌者,以巧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