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还去报什么丧!师傅明明是让他们害死的,过河拆桥,中了头名武秀才,就连师傅也不要了,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
  吴立志摆摆手,叫他坐下,自己也在椅子上坐定,叹一口气儿说:
  “我也知道刘教师是被他们害死的,可咱们拿不出铁证来。空口说白话,这官司打到京师刑部大堂去也非输不可。从古到今,你听说过有用人参毒死人的案子么?刚才我去林家,林炳又上壶镇去了,听来旺儿那口气,这人参是林炳假传林国栋的话叫他送来的。看起来,林国栋还真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这狗崽子比老狗更不是东西!”二虎气得眼睛里直冒火儿。“前天师傅不明不白地得了一场怪病,他躲到壶镇去再不照面;这回倒像是巴巴儿地回来专为送这支断命的人参的!这边师傅刚一咽气,他那边立时三刻就脚底下抹油,躲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要是他心中没鬼,为什么怕见人?照我看,师傅的这场病八成儿也是他弄的鬼。”
  “如今这个世道,是他们有钱有势人家的天下,就是有真凭实据抓在手里,都奈何他不得,像今天这种有影子没巴鼻①的事情,你找谁说理去?我们这是哑巴叫人给卖了,满肚子委屈,讲不出道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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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巴鼻──“把柄”一词的音转。“柄”字失去了尾辅音,“鼻”字读轻声。
  “天下黄河十八弯,我就不信驶的全是他一家的船!今天这口气,我们只得噎下。气憋在肚里,仇记在心里。常打鱼总有捞上王八来的时候。别着急,就算他家是皇亲国戚,八个人也抬不走一个‘理’字去。等哪天咱们把这个‘理’字抓在手里了,摔不死他也得让他掉层皮,”说着,咬得牙嘎嘣嘎嘣直响。
  吴立志正想说什么,本良一脑袋汗珠儿地大步迈进房来,说是看了一口油松好材,议定了十五吊钱。问父亲的意思怎么样。立志说只要料好,价钱上下一点儿不打紧。拿出二十吊钱来,让他把该用该花的纸钱冥钞香烛之类都捎回来。回头又跟立本商量:要他带着本善、本厚一起走一趟,主要是怕本良不懂木材好坏,打眼②上当。二虎也要去,立志说有四个人满够了,要他留在家里帮着张罗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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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打眼──外行人买东西被骗。
  立本带着本良他们走了以后,立志细细地给二虎讲刘教师临终前留下来的那一番话。讲到给月娥放脚那一节,二虎一拍大腿,跳起来说:
  “您怕我不同意吗?不瞒您说,为这事儿我跟本良商量了不止- 回了,正打算从月娥和我妹妹这里起个头儿呢。良子说:那天刘师傅讲起周秀英的故事,月娥佩服得了不得。第二天,她悄悄儿地问刘师傅,周秀英是大脚还是小脚。刘师傅说:要是小脚,怎么上阵打仗啊?不单周秀英是大脚,太平军里的女兵女将,个个都是大脚片儿。也有原来是小脚的,当了太平军,都把脚放了。月娥上了心,也想放脚。刘师傅说:这种事情,在太平天国那年月不算一回事儿,在咱们这里,可就是件大事了。尤其是我妈,在大脚小脚这件事情上吃足了苦头,流了足有一大缸眼泪;如今要她的女儿和儿媳妇都把脚放了,一时半会儿的哪儿说得通?刘师傅的意思,要慢慢儿来,着急不得,找机会先把我妈说服了,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刘师傅临终前还惦着这件事儿……”
  第二天,立志给刘教师换上装裹,入殓开吊。村子里受过刘保安指点拳脚的青年人都来上香磕头。林国栋为了掩人耳目,打发林焕带着来旺儿、来喜儿捧着香烛纸钱穿着素服过来祭奠,本来不过就是虚应故事而已,见吴石宕人待搭不理的,绷着脸磕了三个头,烧了一刀纸,没说两句话,坐也不坐一下就走了。倒是来旺儿、来喜儿兄弟两个,想到刘教师平日待人宽厚亲切,好端端的忽然得了暴病,没几天儿工夫就撒手仙去,再也见不着这样的好人了,越想越觉得伤心,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呜呜咽咽地抽泣了好半天儿,这才离去。
  本良上过香以后,到石宕里去挑了一块现成的好石板,打磨平整了,拓上老塾师写的字,亲自赶錾墓碑。只见他咬着嘴唇,涨红了脸,一下一下地用力敲打着,把对刘教师的满腔热爱,把对林家父子的一肚子仇恨,全都集中到錾子上,凝结在石碑上,只用了小半天儿工夫,就把一块墓碑錾好了。
  第三天一早,坟地上挖好了圹坑,接着就起杠出殡。月娥全身缟素, 按已字未嫁女子的父丧礼仪, 梳了一个髽髻①,一手撑着破雨伞,一手提着香碗篮,弯着腰,哭哭啼啼地走在最前面。吴石宕的老老少少和附近几个村子中受过刘教师好处、佩服刘教师为人的乡亲们,都来送葬。林村也来了有四五十个人,却不见林炳、林焕和他家中的一个人影儿。来喜儿他们心里想来,可是没有林国栋的一句话,谁敢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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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髽(zhu ā抓)髻──妇女的丧髻,用麻丝掺在头发里编成的发髻,表示已经出聘而没有过门儿的女子死了父母。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坟头给堆了起来,立上了墓碑,已经是中午了。月娥把破雨伞插在坟头上,把香碗端端正正放在墓碑前面,想起干爹英雄一世,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今天一入土,再要见面那就永远也办不到了;再想起干爹平日最疼的是自己,如今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自己想报答报答干爹的恩情,再也不能够了。想到这里,有如万箭穿心,再也忍耐不住,眼前一黑,两腿一软,咕咚一声,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身子如同一片落叶似的,飘飘摇摇,没着没落,一个劲儿地往那黑暗深处掉了下去。掉哇,掉哇,也不知掉了有多久,掉了有多深,这才隐隐听见耳畔有人在叫小娥。叫唤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眼前好像也越来越亮。使劲儿把眼睛睁开,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上身偎在妈的怀里,四周围站满了人,都在柔声地叫着自己。月娥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还在人世,并没有跟着干爹一起到那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不觉又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引得四周解劝的人也都纷纷落泪。
  小娥呼天抢地,顿脚捶胸,哭个不休,就是不肯离去,乡亲们也都站在四周饮泣垂泪。吴立志见小娥不走乡亲们都不散,没了办法,只好叫本良、本忠一边一个脚不点地地把她架回家去。
  自打刘教师入土以后,月娥一连几十天每天天一亮就提着篮子到她干爹坟上去上供烧香,一直到断七①才罢。每去一次,就带去几棵菊花,种在坟前坟后和左右两旁。没多久,就把院子里的几十棵菊花全都移到山上去了。二虎看见,又把自己家里的菊花也尽数起了来,把坟头四周统统种满盖严了,又挑了水来浇透了。老远地看去,雪白的一片,就像一个花坛似的。秋风吹来,一朵朵盛开的菊花迎风招展,在蛤蟆岭头满山的黑色大石头中间,黑白分明,格外显得洁白无瑕,鲜艳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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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断七──人死以后四十七天。迷信的说法,认为人有三魂七魄,生后每七天增一魄,死后每七天消一魄:七七四十九天,魂魄散尽,叫做“断七”。
  年复一年,这里的菊花越分越多,越开越旺,坟头四周的二分地上,密密层层满满当当全是菊花。从壶镇出永康,如果走小路,必须经过这里。经常往来的人,就管刘保安的坟叫做“蛤蟆岭上菊花坟”。渐渐地,四周十几个村子里的人,也都这样叫起来了。
  第十二回
  百官拜相,赛神仙法眼看风水
  一钱如命,笑面虎狠心扣工钱
  刘教师入土以后还没有断七,林国栋就打发来旺儿到壶镇大桥头去把阴阳先生张铁山请到家里来,打算给林炳合婚。
  提起这位张铁山张先生,在壶镇街面儿上也算得上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祖上自称得到赖布衣①的嫡派真传,原先在永康县方岩山②上摆一个卦摊儿,以算命测字看风水为业。自从壶镇大桥建成之后,他祖上因为在当地得罪的人太多,日子有些不大好过,就把测字摊儿收了,带上老婆孩子搬到壶镇来。一面先在关帝庙支起卦摊儿,一面拿出积蓄,在大桥头的台阶儿旁边盖起了一幢小小的铺面房,一楼一底,一前一后,开了一家命相馆儿,以起课占卦算命看相为业,兼当合婚择吉看风水定方位的阴阳先生。祖传一部《易经》,一部《秘本麻衣相法》,两卷《催官篇》,十二卷明代人郭戴騋所撰的《六壬大全》,遁甲太乙,九宫八卦,天盘地盘,文王神卦,样样精通,加上一张铁嘴、一条鹦哥舌,不论是问凶问吉,谈命谈相,总是天花乱坠,头头是道,滔滔不绝,简直能把死人给说活了。单传三代,传到了张铁山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部《易经》,就好像是他写的一样,怎么说怎么有理;有人夸他的金钱课起得比文王还准,简直就像是过去未来五百年历历在目似的。再加上深研堪舆之学,熟谙《铁板神数》①,比起乃祖乃翁来,又不知高明多少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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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赖布衣──宋代处州府人赖文俊:字太素,精阴阳堪舆之学,自号布衣子,世称赖布衣,著有《催官篇》二卷。
  ② 方岩山──在壶镇西北永康县境内,距永康县城四十里,距壶镇也是四十里。山顶是一块天生的四方形岩石,四壁直立如削,只有南面凿石为磴,叠石为阶,可通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