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在上海,我们坚守了一年多时间。这一年多,我们是在怎样困难的条件下度过的,又是在怎样困难的条件下守城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有谁能够想象得到呢!清兵勾结英美法三国,用洋枪洋炮向义军一通猛轰!我们呢,手里只有大刀长矛,至多还有几支土制的火枪。那时候,清兵江南大营驻守镇江,封锁了江面,水陆两路交通全都断绝;天京的太平军一时间无法派兵来接应,上海的局面只能靠我们自己来维持。
  我们大伙儿拧成了一股绳,在刘丽川和潘起亮的指挥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群策群力,用诱敌深入、一鼓歼灭的办法,把清兵和洋鬼子兵放进城里来,一次就打死法国兵六十多人,打死打伤清兵两千二百多人。我们被围将近半年,弹尽粮绝,困难到烧箱笼、吃鞋底、用石头当兵器。这时候,洋鬼子假充好人,装出一副菩萨心肠来出面劝降。我们想,上海县的乡亲们舍生忘死忍饥挨饿出死力支援义军守城,枪炮都没有打服我们,难道能叫洋鬼子几句话吓倒吗?难道能自己乖乖儿绑起手脚来去当俘虏吗?
  可是面前的困难实在太大了,逼得我们不得不决定突围撤退。
  咸丰四年的大年三十儿半夜里,我们兵分几路,悄悄儿地打开南门往外突围,由徐耀、周秀英和我在后面掩护断后。等我们撤出一半儿人马的时候,清兵发觉了,趁机攻进了无人防守的北门,满街上砍杀。我和徐耀、周秀英截住了清兵,且战且走,等到撤出南门外,却不见了徐耀。回头一看,徐耀还在城门里面和十几个清兵大砍大杀,冲不出来。周秀英叫我带上队伍赶紧去追大元帅,她自己又返身冲进城里去救徐耀。我抢着要去,她已经手舞大刀跑远了。我一面集合队伍,一面看着她快步跑进城去,抡起大刀,前杀后砍,左冲右突。她那把大刀,碰着的亡命,蹭着的丧生,杀开一条血路,引着徐耀且战且走,看看快要杀到城门口了,忽然从后面又涌上来四五十个清兵,把他们两个团团围在垓(ɡāi 该)心,四周密匝匝围了足有一百来人,水泄不通。徐耀舞动长枪,一枪一个透心儿凉,两枪两个见阎王。铁罗汉变成了活金刚!周秀英抡起大刀,竖刀砍开后脑勺,横刀连斩两人腰,好像剁菜切年糕。我看清兵越聚越多,暗叫不好,回身又向城门扑去,弟兄们也呐喊着跟了上来。周秀英看见我又返身回去救她,怕我也被围住,脱不开身,喊杀声中,听不清她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腾出一只手来,挥手示意叫我快走,不要管她,同时用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坚定地也是最后一次看了我一眼。
  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练武,又在一起对敌厮杀,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皱眉,每一个眼色,我都能够领会到她的意思。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句无声的嘱咐,是要我带领弟兄们赶快投奔天京。啊!至今我都无法忘记她那双充满着希望和信任的大眼睛,每逢我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一闭上双眼,就好像看到了她那双亲切信任的大眼睛在紧紧地逼视着我,在责问我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她的嘱托,使我从徘徊退缩中惊醒过来,排除一切艰难险阻,继续前进……
  当时城里的清兵一看救兵杀回来了,急忙关上了城门,等到我们冲到城门跟前,已经晚了:城门已经从里面下了闸,徐耀和周秀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杀不出来了。我们的铁罗汉,我们那位只有十九岁的女将军,为了替穷苦百姓打天下,身负重伤,倒了下去,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
  刘丽川带领的一支义军,突围以后到了虹桥,黑夜里遇上了清兵。尽管大家又困又乏,又冷又饿,体力已经十分衰弱,却都奋勇当先,拼命死战,终于突出了重围。不幸的是:我们的大元帅刘丽川,却在这次战斗中身负重伤,倒了下去,为我们上海人,为全中国的老百姓,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我带领几百个人突出重围以后,和潘起亮率领的一支义军汇合,奔镇江转天京投入了太平军。此后五六年中,我始终跟潘起亮在一起,带领太平军在江南各地与清兵作战,跟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湘军和淮军作战。
  咸丰十一年十月,太平军打下了宁波,建立了海关,称为“天宁关”。潘起亮奉命以“衡天安”的爵位管理关务,我也就留在宁波,协助潘起亮办一些事情。
  第二年,清军勾结了英法两国的鬼子兵攻陷了宁波,我们又投到了侍王李世贤的麾下。侍王封潘起亮为“天将”,我当了步军师帅①,统率两千多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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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师帥太平天国的军队编制,完全按照《周礼》,即:五人为“伍”,由一人兼任伍长;五个“伍”编成一个“两”,设“两司马”一人,共5 ×5 +1=26人;东南西北四个“两”编成一个“卒”,设卒长一人,共4 ×26+1=105 人;五个卒编成一个“旅”,设“旅师”一人,共5 ×105 +1=526 人;前后左中右五个旅编成一个师,设“师帥”一人,共5 ×526 +1=2631人;前后左中右五个帥编成一个军,设“军帥”一人,共5 ×2631+1=13156 人。地方组织按规定应与军队相同,即每五家为一伍,一个乡相当于一个军,但是并没有实现。
  同治三年天京陷落以后,我们一共二十万人马,由侍王率领,从浙江德清县出发,转战江西、福建。同治四年三月,我们正在福建永定县塔下地方抢渡,清兵浙闽总督左宗棠的部下康国器带兵拦截,双方就在河上白刃肉搏。这一仗,天将潘起亮阵亡,我也身负重伤,跌进河里,让河水冲出去好几里路才爬上岸来,躲在一片丛林中,晕倒了。清兵撤走以后,乡亲们找到了我,把我抬回家去救治。经过将近一年的将息休养,伤口才渐渐地平复。
  刚能走动,我就想去寻找太平军。一来这时候太平天国遭到了惨败,主力西撤,江南一带已经没有他们的影子;二来乡亲们看我伤口还没有好利索,也不肯放我走。我只好又养了几个月,直到一切行动都正常了,乡亲们这才给我凑了几个盘缠,打点我上路。
  这永定县,在广东福建交界的地方,韩江的上游。要是在往常,本应该由韩江顺流直下汕头,再搭海船去厦门、福州、宁波或者上海。一来连年兵燹①,商船大都停航;二来我两手空空,上哪儿去找这笔盘费?踌躇再三,决定徒步北上,去寻访太平军的踪迹;即便消息杳渺,退一步也可以回我青浦老家。只是这条路走起来可不是那么简单:先经龙岩、漳平,顺新桥河上溯永安,沿沙溪经三明到南平,再沿建溪、松溪越过闽浙山区,顺龙泉溪到浙江龙泉、丽水,溯恶溪经缙云壶镇到永康、金华、兰溪,再沿水路顺江到杭州转道到上海。这一路上穿山越岭,涉水爬坡,盘费有限,还不得不走走停停,找个殷厚人家,或告帮求助,或打短佣工,凑上三五天的干粮嚼谷,再动身上路。从福建的最南面穿过福建、浙江两省到达江苏,一共三千多里行程,没车没马的,又都是偏僻的山路,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到家,连我自己都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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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兵燹(xiǎn 显)──燹的本意是野火;兵燹是指因战争造成的焚烧和破坏。
  历尽了千辛万苦,忍受了风雨饥寒,经过了一年零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劳碌弃波,总算是穿过了福建,到了浙江地界。你们浙南地区,一进入三月清明、五月黄梅,阴雨连绵,道路泥泞,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瑰”这两句诗来,简直就像是写我的- 般。那蒙蒙细雨,紧一阵,慢一阵,如烟似雾,比起那云南的瘴气迷漫来,又有什么分别?我这一路上走过来,只见床上躺的,门槛儿上坐的,尽是疟疾病人。我到了丽水,已经是梅雨刚过,转入酷暑天气,地上潮湿,白天毒太阳出来一晒,激起那暑气来,就像是进了笼屉一样。我白天喝生水,吃冷饭,晚上住凉亭,睡破庙,蚊子又多,身子又乏,就是铁打的罗汉,也难支撑得住,何况我还是个伤势没十分大好就上路的病人呢?
  看看走到缙云地面,这要命的“半日鬼”就缠上身来了。头两天还能勉强支撑着,等烧退了,就拄着拐棍儿- 步挨一步地朝前走。好容易挨到壶镇街上,经人指点,找到一家施舍药材的药铺,讨了一服专治“半日鬼”的药来,借个瓦罐儿在关帝庙后面熬了一碗药汤喝了,在庙廊旁边找个角落蒙上被子发了一身汗。第二天,自己觉得好多了,这才拄着拐棍儿上了路。本指望当天赶到永康,没想到连蛤蟆岭都没过去,就躺倒在大樟树底下了。以后的事儿,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用不着我来细说了吧?
  噢,对了,我上林家当了教师爷以后,也曾经托人带书信到上海城里,找到两家我们塘湾人开的小铺子,假装要账,打听我爹的下落。回信说:清兵打下塘湾镇以后,把我们一家和周师傅一家,杀得一个不剩,族中老弱妇孺连吃奶的娃娃都没放过。只有我弟弟刘保义随我堂叔在苏州开铁匠铺,没被他们逮走,可是如今也不知下落。我们举旗起事的时候,钟殿选、丁国恩把个苏州防守得铁桶相似,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我几次派人到苏州去跟我弟弟通消息,都没有成功。后来听说苏州城里的小刀会跟太平军里应外合,在咸丰十年打下了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