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主意打定,就放慢了脚步,迎着朝阳,赏玩起沿途的秋光山色来。
  吴本良安步当车,左顾右盼,一路上听溪水淙淙而流,看红叶飘飘而舞,石板小桥登几座,拦路凉亭过几处,又正是“木樨花①开远处香,秋高气爽晨风凉”的季节,阵阵熏风扑鼻,朵朵白云飘荡,沿路美景如画,恍如置身仙境,不知不觉,就到了仙都山下的读书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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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木樨花──即桂花。
  读书洞面临向南流的恶溪,据说这里是明代尚书件云人李鋕即李旭山少年时代读书的地方,至今洞口留有巨大无比的“旭山”二字,每字都有丈许见方。读书洞又名倪翁洞,据说这里是越王勾践的大夫计倪功成归隐的地方。洞内有唐代建县之初第一任县令李阳冰为纪念计倪而篆书刻石的“倪翁洞”三字。洞前有一块巨大的山崖落石直插水中;落石与山崖之间的隙缝,形成一条狭窄的隧道,勉强能过车马,沟通东西往来。在落石旁边的溪水中,另有一块丈许大小的青莲石,高出水面数尺,离岸不过半步,可以一跃而登,称为“半步鸿沟”。不知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有那好事者集资在这块青莲石上盖起一座亭子来。虽不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却也是朱红的圆柱、彩绘的藻井②、飞檐四翘、栏杆环绕,既能独坐垂钓,也可凭栏远眺,给这里的天生奇景添彩生色不少。亭子旁边的巨大落石上,迎路刻着“问渔亭”三个大字,笔势雄厚有力,却未署年月与下款,不知出于何人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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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藻井──我国古代建筑艺术,即天花板上方块形的彩色图案。
  本良来到山下,正想跨过“半壁池”沿着盘山石级登读书洞,忽然一眼睃见问渔亭里有一个人面水背山盘腿而坐,手里拿着一杆很长的钓竿,正在垂钓。从身后看去,没有辫子,穿着海青③,戴着僧帽,像个和尚的样子。本良心想:出家人慈悲为本,只听说和尚买鱼放生,谁见过出家人钓鱼呀?心里疑惑,脚步不由得就向问渔亭踅去。迈过了“半步鸿沟”,登上青莲石,绕过栏杆,来到钓鱼人身边一看:果然是个和尚。从他斑白的两鬓看来,约摸已经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但是满脸红光,神采奕奕。红润的双颊,像傲雪经霜的梅花一样,毫不畏缩地迎着朔风严寒在冰天雪地中怒放。只有那眼角条条深陷的鱼尾纹,刻下他一生中经历过的风浪与坎坷。老和尚正襟危坐,像一尊塑像似的,两眼凝视着沉没在急流中的钓丝和浮标,一动也不动,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人走近他身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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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 海青──是一种广袖宽大长袍,一般指僧衣或儒生穿的“青衫”。
  本良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心里纳闷儿:老僧的面前,是一股湍湍急流,不时卷起一个个旋涡;亭子的南面,由于有巨石阻挡,水势平稳,那才是一个钓鱼的好所在。怪的是:这个老者,为什么偏要在这急流中钓鱼呢?看他那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样子,似乎不像是不懂得钓鱼的门道,不敢去打搅他。本良呆呆地站了约摸有两袋烟的工夫,那老僧依旧端坐凝视,泥塑木雕般纹丝儿不动。看样子,这个老和尚是下定决心要在这里静坐死守了,不钓上鱼来,不耗到天黑,是不会动窝儿的。本良又站了一会儿,不禁连自己也觉着没意思起来,正想走开,忽见那钓丝上穿着的一排鹅毛梗浮标在水面上点头似的动了几动,接着就一下子全给拉进水里去了。这当然意味着有鱼咬钩儿。老和尚一举钓竿,钓丝绷得像弓弦似的又紧又直,钓竿的尖端变成了月牙儿形,但却没有把鱼提出水面来。老和尚双手握竿,用力向上一提,“嗖”地一声,钓丝给甩到了身后,却是空的。那老僧微微皱了皱眉头,右手举竿儿,左手顺着钓丝把钓钩捋到手上来。本良一看,吃了一惊:原来那钓丝末端系的,不是鱼钩儿,而是一截铁丝!
  本良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多次看过《渭水访贤》这出戏,倒也知道白胡子姜太公在渭水河边用直钩儿离水面三尺钓鱼,高呼“小鱼不来大鱼来”的故事。这时候看见这位老僧也用直钩儿在急流中钓鱼,不禁失声叫了起来说:
  “哟,您也用直钩儿钓鱼?”
  老和尚抬头看了本良一眼,对他的大惊小怪似乎有些不快,脸色严肃地说:
  “请不要高抬我。我不是姜太公,不想沽名钓誉,也不相信今天还会有这么一位文王来礼贤下士。这不过是钩子钩在石头上,把鱼钩儿弄断了罢了。”说着站起身来,把钓丝缠在钓竿上,提起身边一个粗竹筒做的鱼饵罐子来就要走。
  本良没有想到这个老头儿说出话来这么噎人,不过仔细一想,他说的也确实在理,不觉自己也笑了起来说:
  “这就不钓了?要回去了么?”
  那老僧却没有笑,依然淡淡地说:
  “钩子断了,不回去,还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受到挫折,能够急流勇退,也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吗?”说着,步履轻盈地迈过了“半步鸿沟”,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良又吃了一惊。听他那口气,倒好像话里有话,明明是点着自己说的。心想:难道说,今天碰到的,竟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特意来点化我的不成?要真是这样,倒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非得求他给自己指点指点前途不可。可是又不知道从哪儿问起才对。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恐怕连本省人都不是。急切间,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只得随着他迈过了“半步鸿沟”来,没头没脑地问:
  “师父,您从哪儿来?”
  老僧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转身来,上下打量了本良一眼,嘴角上露出一丝笑意,慢吞吞地回答说:
  “出家人六根清静,有如闲云野鹤,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虽吃人间烟火食,却不问世上尘俗事!”
  本良听他出言不俗,越发不肯错过这个机缘了,没等他转过身去走掉,赶紧拦住了说:
  “师父道行高深,法眼通天,只求师父慈悲为本,为弟子拨开迷雾,指点一条道路才好。”
  那老僧放下竹筒,伸出一个手指来指着本良说:
  “你我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是各自东西,各奔前程,根本就走不到一个地方去。今天我在这里钓鱼,明天上哪儿,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又怎么能给你指点道路?我先问你,你是上角人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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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上角人──缙云当地口人语中泛指壶镇地区的东乡人而言,因为壶镇地区在惡溪的上游。
  “是啊!”
  “你姓吴对不对?”
  “对呀!”
  “你去县里考武秀才,没能考上,是不是?”
  本良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为什么这位老僧跟自己素不相识,却知道自己姓什么、哪里人,连考不上武秀才的事情都知道得这么详细呢?要不是确实有道行,怎么能未卜先知对自己这样清楚呢?想到这里,顾不得就在路旁,当即跪了下来恳求说:
  “师父道行高深,对我的过去未来,了如指掌。今天有缘得见师父,一定要请师父给我指点迷津,好教弟子早日脱离苦海!”
  那老僧听本良如此说,既不伸手搀他起来,也不给他摩顶说偈(j ì季),却仰脸朝天,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他笑的爽朗而自然,一点儿也不做作,就好像确实遇到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忍俊不禁,不得不纵声大笑一场才痛快似的。笑声过去,这才又歪着头端详起本良来,正色说:
  “古今中外,教门会道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这个教那个道的,都说自己的祖师爷掌管着三十三重青天、一十八层地狱。这许多大罗真仙们住在天上,要不是也跟地上似的分成许多国,各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这许多神仙佛祖,到底哪位道行最大?直到如今,谁也说不清楚。你年轻轻一个孩子,怎么竟相信唱本小说的信口雌黄,听起妖道疯僧的胡言乱语来呢?你年纪还小,来日方长,快起来赶你的路去吧!比不得山僧暮年之人,在这里钓钓鱼,打发走残年剩岁,多余的光阴。时候不早了,快起来上路走吧!”说完,提起竹筒,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良听老僧说的这几句话,虽然不像是醍醐灌顶①,顿时大彻大悟起来,却也多少有些明白,知道他说的倒都是实话。“古往今来,谁是大罗真仙?谁是肉身不坏的活佛?不都是人云亦云,谁也没有瞧见过不是?不过,这个老和尚倒是透着有点儿怪:他要不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籍贯和进城赴考的事情呢?不问清楚这个,心里的谜总也不能解开,岂不是一辈子怀里揣着个闷葫芦么?”想到这里,抬头看看老僧,见他已经顺着一条小道儿绕过山嘴,快要隐没在山崖后面了。本良一跃而起,拔腿就追,一路小跑奔上岗子,转到山崖后面,分明看见那老僧手提竹筒,肩扛竹竿,不慌不忙却又是健步如飞地在前面走,两人相距不及百步,可是任凭本良怎么快步追赶,总也追他不上。本良心里寻思:自己这两条腿,从小爬山越岭如履平地,纵然不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飞毛腿,也是每天走一百八十里两头不见黑的地行仙,真难道在百步之内会连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都追不上么?本想叫他一声,请他等一下的,一赌气,也不叫了,紧一紧腰带,正一正背着的包袱和双刀,甩开胳膊,迈开大步,下决心非赶上这老和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