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本良和林炳事先既未碰头,进城以后,住处又相距很远,因此,直到下场那天,林炳才发现本良也来赶考。不过平时没有放过对,只知他业余好武,并不是专业学武的生员,也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开考那一天,别看考生不多,瞧热闹的,捧场的,站脚助威的,做小买卖的,闲杂人等却也不少,把一个百十亩地大的校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点将台上,放着几张桌子、十来把椅子,一溜儿坐着大大小小的主考官、监考官和有身份的将佐官员。将台前面列着兵器架,雁翅儿站着两排号衣鲜明、旗甲整齐的绿营兵。号炮一声,鼓擂三通,令旗一展,全场鸦雀无声。监考官手捧花名册,依次唱名整队行礼完毕,比试开始。
  第一场考膂力。二三百斤重的石担,小自二三十斤大至百十来斤的石锁,大都举得起来,放得下去,不在话下。虽然脸不红气不喘的人也没有几个,但总算都能应付下来。轮到五百斤的石礅,能掇起来的人可就不多了。
  林炳上场,先深深地吸一口气,两手抠住两侧凹进去的耳子使劲儿往上一提,石礅子离地足有三尺来高,礅顶齐眉,礅底过腹,三起三落,轻轻放下,果然是脸不红,气不喘,锻炼有素,博了个满堂彩。
  轮到本良上场,只见他把衣服一脱,露出一个卍字青线镶边儿,前后十字线挑花,绣着狮子滚绣球的一个熟牛皮垫肩儿来。然后不慌不忙,走到石礅子跟前,用手推了推,先问一问重量,这才远足力气,伸手直抄礅底儿,猛一使劲儿,石礅子掇起来有四尺多高,礅顶过头,礅底儿过胸。只见他就势一低身子,左手一翻,身子站直,一个号称五百斤实际重量超过三百斤重的大石头礅子,竟被他斜扛在左肩上,全场上下顿时间响起了一阵炸雷似的喝彩声。本良扛着石礅,又掂了掂份量,脑袋一低,石礅子忽然从脖子后面绕过来,挪到右肩上来了。这一手,又换来了校场内外一片喝彩声。本良换一口气儿,左手叉腰,右手扶着石礅子,迈开大步,不多不少,绕场走了三圈儿,然后回到场子正中立定,左膝一屈,右膝着地,单腿跪定,猛吸一口气,小腹收进,前胸凸出,一声低喝,双手同时使劲儿,转眼间一个石礅子又从肩上摘下,被挪到左膝上四平八稳地放着,只用一只手轻轻地拢住礅顶,右手叉腰。这一手又博来了场上观众们不住的喝彩。最后,本良猛吸一口气,大喊一声,霍地站起身来,一个四棱四方的石礅子,居然滚出五六尺远。本良把礅子扶正放回原处,双手抱拳谢过场,不慌不忙走出场来,又激起了观众们一迭连声的喝彩声和经久不息的掌声。
  第二场考的是刀枪剑戟诸种兵器。考生们各选自己精通的称手家伙,拿出看家本事来在演武场上尽情卖弄。一时间有使刀的,有使枪的,也有使与众不同的自备兵器的。有个考生进场来在兵器架上取了一柄三股钢叉,抖得哗啦啦乱响,在臂弯上滚得滴溜溜乱转,扔起来有一丈多高,然后正接反接甚至单用肩膀、后背、后腰去接,用膝盖去顶,用脚尖儿去勾,把一柄钢叉耍得像长了翅膀一般。只见它上下翻飞,左右盘旋,铿锵作响,一二十斤重的花杆儿大三股钢叉,在他手上好像轻如麻杆儿,绕着身子盘龙也似地上下左右前后飞舞,煞是好看。
  这个人的表演,虽然也博得了场上不少人的喝彩和掌声,但是内行人明白,这种功夫只宜在迎神赛会上大出风头,真个上战场厮杀起来,却不中用。短兵相接,白刃相向的时候,冲锋陷阵,浴血肉搏的当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刀一枪,性命交关,岂是儿戏?刀法枪法,讲究的是如何尽快地最省力气地置对方于死地,好看与不好看,却不打紧。就算你把刀枪剑戟舞得如蛟龙出海,像凤凰展翅,打起仗来,却只能去当那挨刀的角色。
  另一位考生上场,看年纪,已经有三十六七岁了,真够得上“老童生”的资格。在文场上,四十来岁的童生有的是,不算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在武场上,年过而立的尚且不多,何况是三十六七的人了?所以这个人一上场,台上台下先就发出一片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再看看他自备的家伙,却是一对黄澄澄亮闪闪的流星铜锤,跟小孩儿脑瓜一般大小,要不是空心的话,至少也有百儿八十斤。两个铜锤之间,有一根七八尺长的铁链儿相连,舞锤的人左手提着救命锤,右手执定铁链儿把正锤飞出,在人前转了两个圆圈儿,接着就飞舞起来。舞了一会儿单锤,猛地一收铁链儿,左手的救命锤忽地腾空而起,于是一对儿铜锤就在他头上、手上、肩上、身上、腿上四面盘旋,上下翻飞,金光闪闪,呼呼有声,好像有数十对铜锤缠身,百把只铜锤共舞。一会儿,舞锤的人用牙齿咬住铁链的中心,仰起头来,双手叉腰,那对儿铜锤竟在他脸上团团转逆向飞舞。大家可没想到,这个“老童生”居然还有那么两下子,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内行人心里明白:这个舞锤的虽然比那个耍叉的真功夫要多一些,不过也还是“花儿活”居多,一半儿是力气,一半儿是卖相好看的“戏班子功夫”。
  轮到林炳上场了。他是由久经沙场的步军统领教练出来的人,对步军来说,上阵厮杀,讲究的是对面白刃,因此长家伙重家反倒不如短家伙轻家伙得心应手。在考场上,也许人们会欣赏枪如银龙缠身,剑似寒光闪电;但是一离开考场,只要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都领教过步军的单刀厉害。因此他所学的,正是步战中威力最大的单刀。
  林炳上得场来,往那兵器架上拣一把磨得锃(z èng赠)光瓦亮的厚背薄刃宽板虎头刀拿在手中,拉开架势,滚闪砍搠,跳跃腾挪,声东击西,指上取下,扑如猛虎,跃如猿猴,一把单刀,舞得真叫出神入化,滴水不漏。猛然间双手一抱,雷停电止,云收雨歇,一把单刀端端正正捧在胸前。但见他脸不红,气不喘,博得了观众们一迭连声的交口称赞。
  主考官是本县守备梅得标,武举出身,又在行伍中混了多年,如今胡子已经花白,也是望六十的人了。用不着说,功夫的真假深浅,瞒不过他的那双眼睛。看了林炳的刀法,知道这是经过名师传授的功夫,不禁频频点头,以指击桌,表示赏识。
  在一片叫好声中,林炳谢了场,把单刀放回架上,接着又拿起那把号称一百二十斤重的铁杆儿关王刀来,掂一掂,估计有一百斤上下,比他家里练习用的还轻些,心里坦然,他先用双手转了几个门面花,就势刀头朝上,往左肩上一扛,一低脑袋,大刀转到右肩上来,两手脱空,单用脖子的劲儿,让大刀绕着脖子转了三个圈儿,然后刀头朝上,刀杆着地,大刀正好稳稳当当地靠在左肩上。一阵喝彩声轰然而起,经久不息。林炳踌躇满志,谢过场后,昂首阔步,走下场来。
  观众对于本良的膂力已经领教过了,只是不知他武艺上如何。照林炳想,本良是个石匠,每天摆弄石头,力气大是意料中的事儿。武艺上头,可全是真功夫,来不得半点儿虚假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睡河滩儿,坠沙袋儿①,没下过几年苦功,哪儿博得这一片彩声!因此他下得场来,站在考生丛中,也不住地拿眼睛斜瞅着本良,且看他究竟有多少本事,能不能在一刀一枪上再压过自己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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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睡河滩儿,坠沙袋儿──是当时习武者打熬筋骨增加体力的一种锻炼方法:在阳光暴晒后的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露宿,可以增强体质;用沙袋或铅条绑在小腿上奔走,随着时日逐渐增加份量,一旦去掉,可以健步如飞。
  本良却一点儿不露声色,神态泰然自若地看各乡各镇的考生们施展生平本事。等到监考官唱到他的名字了,这才答应一声“到”,一面不慌不忙地解开包袱,左胁下挟着一把木鞘钢刀,右手提着一个比脑袋略大的冬瓜,大踏步走上场来。
  观众们一时都摸不着头脑:演武场上,要这冬瓜干什么呀?连主持考场多年的守备大人都觉得纳闷儿。本良走到兵器架旁边,向看兵器的小军借了一张长凳,把它两腿落地两腿悬空地竖立在场子中央,把那个冬瓜放在悬空的那两条腿上;然后脱去外衣,把辫梢儿掖进后腰的板儿带里,这才从鞘里抽出刀来,把刀鞘连上衣放在长凳下面的两条腿上。
  本良使的是一对薄背儿长苗柳叶双刀,抖一抖,纸一样薄、绸一样软,可又柔中有刚,刚中有柔;晃一晃,刀光闪闪,寒气逼人。虽然不是什么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宝刀,却也是锋利无比、出于高手匠人打造的上等兵器,有名儿的叫做“云中雪”。原来这是他师傅随身携带的防身之宝,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死在这刀下的清军官兵和贪官污吏之类,也不知有多少了。自从刘浪进了林家的武学馆,就把云中雪留给了本良,并把双刀的全部招数统统传给了他。
  说起兵器来,这双刀比单刀可又高了一着:两把刀,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进一退,一刀主攻,一刀主守,攻则能劈能砍,能搠能旋,守则能架能隔,能遮能拦,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两把刀同时攻守。因此双刀刀法,变化多端,神鬼莫测,使用纯熟了,得心应手,左右逢源,进退自如,变化万千。因为是两把刀一攻一守,等于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用,所以柳叶双刀一般都是灵巧的女性习用,男人中不是绝顶聪明又特别机灵的,轻易不敢也不能练好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