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者:郁秀    更新:2021-12-04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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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花蕾尚未开放,就蛀坏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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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潘凤霞正在约翰的洗手间里刷浴盆。她也奇怪她每天都刷浴盆,一点污渍也不放过,怎么不到一个星期就会有如此大量的污渍,带菌的身体是能产生多于常人数倍的污渍,一粘上就去不掉,像是陈年不被清理的老垢,怎么刷也刷不完似的。
  这时邮差来送信,有她的一份包裹,来自中国。潘凤霞拆开,是一盒CD。没有落款,没有说明,她想这是谁寄的?把CD放入机子,是越剧《梁祝》。潘凤霞立马想到董勇,只有董勇做得出这种既细腻而粗枝大叶的事来。
  当她听到那出《送兄盟誓》:送兄送到藕池东,荷花落瓣满池红,送兄送到小楼南,你今日回去我心不安,送兄送到曲栏西,你来时欢喜去悲惨,送兄送到画堂北,劝兄回家不要哭。
  她突然泪流满面,百感交集。董勇并没有夹信,所以不知道他好是不好,身体如何?甚至连他的生死都无从推测。不知道为什么,潘凤霞有种不祥之感,不由自主地唱道:“啊,梁兄啊……一见梁兄魂魄消,不由我英台哭嚎啕。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同到老。梁兄啊。”
  帕特李一头撞了进来,看见自己的娇妻热泪横流地唱着,不知道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只当她演得入了戏,唱得入了情,说:“接着唱,我想听。”潘凤霞一下子索然无味,说:“你又听不懂梁祝。”
  晚上丁丁回家说哥哥回公寓了,不回来。潘凤霞先是打了个电话过去,没有人接,后来她又开车过去,一看也没有人。再问作家老头,老头说他没见他回来过。
  精疲力竭的潘凤霞回到家立刻去问丁丁她哥哥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们不是一起在学校的吗?分开后他能去哪里?”
  “我真不知道。”
  “你们不是双胞胎吗?你应该有感应的啊。”
  双胞胎兄妹小时候像所有的双胞胎那样被测过感应。他们事先做了手脚,商量好写些什么,再假装眉头紧锁,一副心灵感应的样子。那些测验本来就是为了娱乐大众,人们并不在乎它的科学性。
  “你就没看出你哥哥今天有什么反常吗?”
  “他天天都反常。”
  “他没说什么吗?”
  “没有,只是最后我是看见他和雯妮莎一起。”
  “什么?他是和雯妮莎一起?”潘凤霞说到雯妮莎这个名字,像是梗到一块鱼刺,意识到出事了。
  潘凤霞几天几夜守在电话旁等海海的消息,她想,儿子总不会狠心连个电话也不打吧。每次电话铃一响,她的目光发出一道孩子式的侥幸,电话一被拎起,目光转为无望徒劳。这天十一点时电话突然尖叫起来,从警局打来的。不是因为海海,却是因为丁丁。
  一天晚上丁丁和另外几个帮派成员“出任务”,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支木棍,沿街看见好车上去就砸玻璃。每打破一辆车窗,便在一旁兴奋欢呼,喝酒庆祝。庆祝会正开在兴头上,突然三四辆警车拦住他们:“不要动,把手放在头后面。”
  她一直担心的是女儿会在男女事情上出事,至于丁丁会与帮派、暴力扯上关系,这打死她也不信。丁丁是多么爱慕虚荣、贪生怕死的女孩儿啊,她才没有帮派的侠义与肝胆相照。
  潘凤霞在警察局里看到了丁丁。先是看见丁丁的背脊,穿着厚厚的外套,两个领子立得挺挺的,像是给自己建立一个小密室。两色的头发,一截是染过的棕色,一截是新长出来的黑色。潘凤霞想:她就是不能接受一切自然的天生的东西,什么都想尝试改变。然后走过去看见女儿的正面,丁丁清秀脸庞上有种反叛与仇恨:似乎在期待被消灭或消灭谁。潘凤霞看着女儿鲁莽装扮下的娟秀身影,想这个美貌将由谁来消灭?
  潘凤霞满脸、满眼的讨教,而丁丁则一声不吭,也不看母亲。刚才在外面打架、刮车的激昂像爆竹,霹雳啪啪绚烂一片后就烟消去散,现在落在这里,心情开始矛盾地暗淡下来。
  丁丁表面上谈笑风生、嘻嘻做笑,发出高中女生才有的那种高亢、尖锐的笑声,谁说这哈哈大笑的心里都是欢天喜地?丁丁心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焦灼与忧伤,内心的挣扎很大,感觉活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她曾经受欺凌的经历一直挥之不去,那一巴掌后丁丁成了反戈的英雄,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相反威风凛凛。丁丁分析自己以前的失误是过分依靠正常的途径,魔鬼作恶就在于他们比君子更了解道德的缺陷与软弱。惟一的办法就是以恶制魔。没有正义,赢了的邪毒就是正义。
  与这些“坏孩子”在一起时,她感觉到自己被保护了,也被他们的热情和钟爱燃烧起来,从打架中找到了感觉。原来那种有动作、有声有色的生活是她早已暗自向往的。没有动作,没有愤怒,没有激情,已经有八十岁的感觉了,就是那种慢慢死去的感觉。而她的生活该有动作,该有激情,不然生活有什么证明呢?她制造的愤怒与事端,就只是为了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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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花蕾尚未开放,就蛀坏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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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母女两人开着车从警察局回家。丁丁以为妈妈会痛骂自己一顿,潘凤霞什么也没有说,紧踩油门一路飞奔。
  “要骂就骂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丁丁说。
  潘凤仍然一言不发,压着油门,飞快地行驶。
  “妈,注意有车子。”那一刻丁丁突发奇想:妈妈不会绝望到要与自己同归于尽吧。
  潘凤霞才猛地顿悟那样踩了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你要我说什么啊?我是哑口无言啊。你爸爸走了,你哥哥也走了,现在你又出事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说的话又有什么用?我能绑住你们吗?”
  回来后潘凤霞就病了,但她拒绝看医生,也拒绝吃病。帕特李问起来,她伤心地说:“气死了算了。”帕特李知道她也不是真病,她是气病的。潘凤霞每天头发蓬乱,脸也不洗,穿着睡衣在房子里走动。不吃不喝,就像作茧的蚕。丁丁从没见过母亲这副模样,那个四十岁还把自己当二十岁过的漂亮妈妈不见了,母亲就这样一个星期内突然衰老下来。
  这天潘凤霞同样踉跄地为他们摆碗筷,自己不吃,然后再踉跄地回房间休息。母女没有对话,但是交流仍然存在。比如潘凤霞回房间那踉跄的几步让丁丁的目光跟随得更紧了,潘凤霞像是明白这一点,用手按着胸口,每走一步都带着呻吟声,她希望自己病得足够真切。
  吃完饭,丁丁偷偷地溜近潘凤霞的房间门口,听见母亲又那样惨惨的呻吟了几声,又惴惴地退下。又过了一会儿,丁丁又不放心地跑上去听听动静,再惴惴退下。这样几个回合下来,丁丁终于再也憋不住了,突然站在母亲的床前。一望去,就看见母亲出现垂死的老母鸡那种哀态:悲伤惨败的目光,身体也如待宰的母鸡那样微微地抖缩。看着旁边这个变瘦、变老、变得皮肤又白又松弛的母亲,丁丁不忍了,这个家庭的重担现在就落在她的肩头。她突然怀着对整个家庭的担忧,虽然这担忧是模糊不清的,也是无济于事的,但足以煽起她的同情。
  “妈,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应该是我问你的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不起。我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问你,这些是真的吗?你真的参加帮派,上街闹事吗?”
  “我真的参加了帮派,但是我仍然爱你。”
  “你怎么可以把这两句话放在一起说?你不知道它们是不可以放在一起说的吗?你不知道它们有多矛盾?”
  母亲的病到底是换取了丁丁暂时的安宁。可她知道这孩子的心已经撩起,别看现在老实下来,毕竟疯过、野过,想一下子收心不是那么容易。她知道这孩子难了,但是现在控制一时算一时吧。
  与此同时,雯妮莎与海海登上了逃家的路。
  他们没走太远,在一个小镇找了个旧损的汽车旅馆住了下来。看看这间廉价的旅馆,就知道他们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桌面上是已熄灭的烟火,结痂的快餐盒,还有一个不干净的杯子,也就这样用着。很脏、还不太脏的衣服混在一起到处都是。一只脏袜子还挂在台灯上。地板实在不干净,有抽烟、作爱、吸毒的痕迹。旅馆的墙皮发黄,还粘有许多不知来者的毛发,这旅馆与顾客同样来路不明。
  从踏上逃亡之路,海海就进入一种奇怪的懵懂,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他开始后悔就这样逃走,本来还可能没事的,这么一逃就逃出事来了。这不是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海海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睡到半夜总会看见一帮人马急冲冲地来追捕他。他会一个哆嗦地惊醒,然后在惊恐中喘着气,知道自己又有惊无险躲过今天了。雯妮莎翻了个身,搭过一只手问:“又做恶梦了?”“我还没被发现吗?他们还没追来吗?”她拉着他的手说:“没有。别瞎想了。”“想想好,这样想多了,也就不会害怕了。”这种时候,雯妮莎总是会拿些毒品镇定他,而这每每有效,使海的喘息从粗到细,从急到缓,恢复到入睡那样均匀的速度。
  毒品这时已经成为他们对抗现实的唯一出路。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猫在一起用药,看着彼此的脸色暗下去,毒品稠稠地在血管里一次次费劲通过,心脏跳起来,整个人都进入仙境。然后两人作爱。再然后拉着彼此因为吸毒而皱缩的手,两个人肢体贴着肢体,贴挤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