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李承鹏    更新:2021-12-03 15:40
  其实,真正的北京人在周口店。”
  “亦庄”那处楼盘还没有那么恶意,还没有到售楼处我竟然闻到了在城区已经绝迹的青草味。对于我这样年收入只有十来万开辆破车的人,至少它可以让我远离北京城让人窒息的压力,假装俨然成了小资。
  惊讶严丽莎与人熟稔的天赋,她一边和售楼小姐们打着招呼一边把我拉向预约好了的座位。我懒散地走着,感到一种凛然的东西……一抬头,卓敏,就站在我呼吸可及的地方。
  午后的逆光给她裹上了一层薄雾般的轮廓,我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庞,但我确知这一定是她!一身职业套装的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一动不动看着我,像个漂亮的广告牌……然后转头对严丽莎问:“严小姐想好了吗?今天是优惠期的最后一天了。”
  严丽莎拉着她的手热烈得让人觉得快中暑:“想好啦,但昨天我忘问停车位是年租还是月租,年租打多少折,送厨具和家用电器吗?”……
  我愣在原地,怀疑眼前是否是一种幻象,严丽莎抱着一大堆楼书递过来让我看,我心绪不宁地翻着,心不在焉地挑着种种毛病严丽莎用最大的热诚给我解释。我看着她,冷冷地说:“你好像是这楼盘的股东。”她委屈得眼都出水了:“这也是为了你好啊,我自己买房都没这么上心。”
  卓敏沉默了一会儿,很职业地说:“作为这家楼盘的售房代表,我必须向你们说明它良好的性价比。南北通透,采光充足,风水也是专门从香港请来的高人看定的……这位先生,你女朋友多爱你啊,而且,这房子的两间卧室都朝东,你不是最喜欢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阳光从窗帘缝里洒进来的吗?”
  严丽莎疑惑地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卧室朝东?”我把楼书翻得哗哗作响……卓敏愣了一下,镇定地说:“我看过严小姐填写的登记表,这位先生是摄影师,又喜欢越野赛车,早上起床看到阳光符合他的职业和爱好。其实居住的本质并不是买一堆砖头和钢筋,而是买一种生活态度,甚至就是买一份阳光。”严丽莎高兴地点点头。
  卓敏带我和严丽莎去看了样板间,帮我设计好了我的按揭模式……她一直职业地笑着。有一刻我甚至怀疑眼前的她是不是真实的卓敏,直到在严丽莎坚持下我交付两万元预定金并签了合同,我看见合同书售楼代表一款下签着“卓敏”的名字、一个新的手机号码……
  她一直把我们送到停车场,她帮严丽莎拉开那道她曾经很熟悉的车门,她说按公司要求必须让每一个业主有回家的感觉,她微笑着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不知道这个一身职业装的女孩和前几天在成都酒吧里黑发妖冶飞扬的女孩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那记迅猛无比的耳光是否出自于她的手,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里甚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阳光泼辣地打在玻璃上,脑子里有条白花花的大河迅疾流过。
  严丽莎在旁边颇有成就感:“这房子肯定增值。”突然有所警觉,“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看人家售楼小姐长得漂亮就想入非非了……”
  这段时间,苏阳变得越来越焦躁,通宵地赌球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总说:“今天晚上这三场一定看得准了,绝对不会走眼。”
  但周末的这个晚上,苏阳虚弱得像一个被废掉武功的人:“靠,又走远了!卡洛斯怎可能漏人呢?三个人都冒顶了,还他妈银河舰队呢。”他无心唱歌,一直两眼赤红地盯着KTV包房那台电脑。欧冠联赛开战以来他都输了一百三十多万了,这场球又错押在了上盘。
  浅浅一边点着歌一边对严丽莎抱怨:“买钻石项链的话都可以买三十条了!一天到晚就是什么上盘下盘,水高水低,半球一球,钱扔水里连响都没听到。”苏阳大吼:“钻石!没钻石你他妈会死吗?”浅浅噙着泪花把话筒扔在沙发上砰然作响……唐显和我赶紧把正像敌人一样逼近的他俩分开。
  唐显拍着苏阳的肩膀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要是都让你们赚了庄家不关门了吗,那天我给你签的三十万够不够,不够跟我再言语一声。”
  我说:“唐哥这是拉他上岸还是推他下水?用成都话说他就是已经‘走远了’,再下去他那辆X5也快进典当行了。”
  唐显扶着他的阿玛尼眼镜:“下不为例,谁让我是你哥呢。对了,那边风声紧吗?”
  苏阳说:“审计局新来的那帮小嫩们太‘轴’,上次请他们吃饭也不来,送的五部8800手机也给退回来了。不过他们的头说肯定没问题,毕竟是我妈的老战友啊。”
  唐显总有一种风度翩翩:“狸猫和太子,金钱和阴谋,没有波浪的湖养不了鱼。杨一,明天长城饭店有个‘城市地产联盟论坛’,你很聪明,聪明人就该把它用在刀刃上。”
  第二天中午,我端着一杯红酒踩在厚实得有种眩晕感的波斯地毯上,向认识以及不认识的人频频点头。那身西装让我的身体像被强盗绑票一样极其难受,我不时撕扯着领带,想像着正断然地把自己撕票。
  所谓的“论坛”其实是一个红酒会,很多秃顶而臃肿的男人,很多露出漂亮后背的女人。男人们高谈阔论,女人们妩媚风骚,世界是一场假面舞会。其实男人和女人们都知道对方所说的和真实意图风马牛不相及,但大家认同这种游戏,像最精妙的暗语专家,我们把它叫做“上流”,然后再“下流”地一前一后跑到楼上开房。
  我又看见了卓敏,她像一个漂亮的根雕孤零零地站在阳台上,我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准备打个招呼,但她的眼神里布满了冰棱,突然莞尔融化,向我身后轻笑着:“是钱董事长啊,今天的温莎结打得蛮漂亮的啦。”
  我像被静电倏然触击,愣在那里,转身把整杯的红酒狠狠泼在一盆兰草中。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卓敏了。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她像一枚时隐时现在湖面的浮标,我伸手去抓,她就神秘消失在水波里,我正要转身离去,她却再次漂浮出来;或者,她像一架判断不出高度的风筝,我手里有一根线,但无从发力,有几次感觉掌心微颤,但快速收线后却发现那头空空如也,只剩下云层深处未知的信息……
  我对苏阳说起过她,苏阳眼神闪烁地问:“你是不是产生幻觉了?”我也偶尔怀疑那是幻觉。
  直到那个气温升高、树叶发亮的晚上。我开着车跑在府右大街,我把车窗全部打开想让风吹进整个肺部,把“杀人吧”里混浊的空气赶跑,然后我看见她正在辅路上披头散发地和一个男人抓扯。她明显喝醉了,出招凌乱,步伐飘浮,头发像刚被暴风雨吹打过般一缕缕贴在脸颊上,嘴里还骂着脏话……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脸色阴沉,一边推开她一边压低喉咙:“收声!你疯了,不要脸到了不可理喻。”她歇斯底里扑向那个男人:“你他妈才不要脸。”那男人手一推,她受不住力跌落在地。
  我暴怒地冲过去,一拳砸在那个男人的颧骨上,趁他痛苦地捂住脸,再抬起膝盖狠狠顶在他的腹部。感觉真他妈酷!
  我过去把她扶起来,但她根本认不出我来,她发疯似的打我骂我甚至咬我,我的脸上被抓出几条辛辣的伤痕,最后我只能用胳膊锁住她瘦削的肩膀让她难以动弹……她挣扎了一会儿,体力透支,吐了我一身,然后瘫睡在我的怀里。我缓缓地把她移到车上。
  我拍着她的脸想让她清醒,我大声问她到底住在哪里,她迷幻地睁开眼睛,指着路边的树丛含糊不清地说“到家了”,然后沉沉睡去……我是从她包里那张电子进门卡猜测出她住在哪里的。卡上面写着详细的楼幢号和单元号,但没有写房号。
  我背着她在单元楼道里飘来晃去,我犹豫不决到底该进哪一扇门。感谢宝宝,我突然听见它在某一扇门里急促地挠着,鼻腔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我从她包里翻出一串钥匙摸索着……一开门,一头温暖的动物扑上来使劲舔着我和她,我受不了那股大力,瘫坐在地下。
  恍然回到过去。是卓敏的家,黑暗中那股幽香让我确定这肯定属于她的家。打开房间里的灯,宝宝蹲在地板上歪着脑袋憨憨地看着我,不时舔着她脸上残留的泪水。它的个头长大了很多,毛发也散发出一种金黄。我熟悉这个家伙的气味和眼神,它也记得我,它没完没了地纠缠着我,用牙轻叼我的手,用舌头湿湿地舔。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我帮她换下衣服,擦净身体,又把沉睡的她抱到床上。我没有任何猥亵的念头,我只是和过去某天晚上一样,从岸边捡到一个从上游漂流而下的熟睡的婴儿。
  我赫然发现,她的胸前有一颗过去没有的红痣,像从心房里渗出并凝结了的一滴血,经久不散……想起菩空树那天在“鲜花寺”说过的:“如果一个人常常哭,就会在左心口长出一颗痣。”
  我坐在她的床前冷清地抽着烟,宝宝懒懒地趴在旁边玩它的网球,我打量着这间一居室的房子,一股奇异的东西从丹田渐渐涌上。床头是那个我以为丢失了的浣熊闹钟,墙上是那张“非典”时我和她隔着玻璃窗写着那首民谣的题板——在那东方的山顶/升起皎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脸庞/浮显在我寂寞的心房……桌上的台灯下显眼地闪亮着那串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