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费勇 钟晓毅    更新:2021-12-03 08:06
  他一刀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还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下去的。
  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英雄无泪》
  上述两段,颇能代表古龙武功的风格。与金庸,梁羽生相比,确有完全不同的味道。在这里,繁杂的、优美的武术招数全然不见,只有对峙着的两位高手,,那凝止中的紧张,以及微妙的心理搏动,尤其是那种审视对方,企图看穿对方弱点的冲动,至于武功,完全是一招间的事,因为他们在一招击出时,就已将每种情况都算好了。
  古龙曾说,武功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给人看的。
  所以,他的人物杀人就杀人,而不玩什么花招。他又说,真正的高手杀人取决于一招之间,一招不中即全身而退,绝无决斗千招仍不分胜败这一类的事。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无论在金庸的笔下,还是梁羽生的笔下,武功招数的描写往往表现出他们自己内心的一种美学境界或人生境界。尤其是金庸的小说,在这一方面的成就几乎登峰造极。他将中国的艺术精神。中国的棋琴书画以及蕴藏着的哲理和风韵,全都渗透进他的武功招数之中,从容演绎,令人神往,诗剑合一,文武合一,自我与自然的合一,在金庸武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古龙的武功又显现了怎样的美学或人生境界呢?
  极限状态下的生命是最美丽的,一刹那的辉煌凝聚成永恒,仿佛日常的忍耐、持久,无尽的磨炼、跋涉,都是为了这一刻。在这饱和着生命全部追求的一刻,所有的界线消混,正与邪,美与丑等等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股“气”,一股人之所以为人的“英气”。有了这样的一股“气”,无论怎样的困难,乃至面对死亡,都毫无畏惧。也因为有了这样一股气,无论面对怎样的仇敌,心中仍洋溢着仁慈与关爱,洋溢着宽容与同情。所以,古龙的“无招之招”其实很少杀人,尤其是两位高手相争,最终往往谁都没有下手。
  当然,还可以用老子《道德经》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来注解,最大的乐声反而听来无音响,最大的形象反而看不见形迹。
  佛教的经典里也有所谓“不说之说”的说法。说的是须菩提尊者有一天在山洞中冥坐,天空中忽然散落许多鲜花下来。须菩提便问是谁散花,所为何事?空中声音回答:
  我是梵天,因为尊者善说般若法门,所以雨花赞叹。须菩提说,我在这里,一字未说,何有说法?梵天回答:尊者以不说而说,晚辈以不听而听。这就是无上大法。
  古龙的“无招之招”自然有这种东方哲学的底蕴。同时,又沾染了英雄传奇的浪漫的、童话般的色彩,反映出对于人类局限性及规范性的突围冲动,从而渴望着一种自由的生命发挥,或者说,渴望着生命在刹那间显现它所有的绚丽与美好。
  ●男角
  不知从何而来,
  又不知向何所去,
  完完全全是浪迹天涯的浪子。
  古龙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的男主角,例如楚留香、小李飞刀、江小鱼、陆小风、萧十一郎、马如龙、卜鹰、杨铮、李环、傅红雪等等,其中最有影响的恐怕得数前面四位。
  古龙笔下的男主角,大抵是浪子形象,尤其是到后期,他们的身世、来历几乎全是谜,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向何所去,完完全全是浪迹天涯的浪子。
  他们的成长,并不如金庸作品中的男角那样,是不断遇到困难又不断遇到高人指点,从而成就一代大师的过程。
  他们的武功,仿佛没有师傅,也没有秘笈,生来就是如此。小李飞刀从头至尾就是那么一招,“例不虚发”。萧十一郎始终依仗的也只是那把“割鹿刀”,而且总能凭着惊人的智慧,三招之内打败强敌。
  这些男主角在遭遇上十分相似,几乎成了古龙小说男主角成长的必然模式。小说的主要情节一般都会围绕男主角受冤屈展开,结局总是真相大白,经过曲折、艰苦的奋斗,男主角终于让人明白他不是世人所认为的那种坏人。
  如果说,金庸作品中的男主角,是不断地自我成就,追求真理;那么,古龙作品中的男主角就是不断地自我证明,追求理解。
  俞佩玉亲眼看到父亲的惨死和昆仑派掌门人的横死,却无法说明真相,结果为整个武林所不齿,只好亡命天涯。
  萧十一郎则完全蒙受不白之冤,他在传说中是一个大魔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坏蛋。
  马如龙也是如此,一转眼之间,谋财害命的罪责堆在身上。虽然亲见凶手承认,却又难以证明,结果被整个武林讨伐,几次差一点死于非命。
  像小李飞刀,楚留香这样的人,在世俗社会中,总是被描绘成“大盗”式的人物。
  甚至如小雷这样的人物,也承受着被心爱的人所误解的命运,明知一切,却又不能言明,悲苦藏在心中。
  这样的情节设计,是否显露出古龙自身对于人性的质疑,对于世道的失望?
  不管怎样,他笔下的人物大抵有一种被遗弃的孤苦,不仅许多人物的身世乃孤儿出身,而且成人之后又感到与人群格格不入。他们从小缺乏父爱,母爱,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年幼的身体与心灵,独自承担岁月的风雨。没有家庭,没有温暖,没有同情,这是他们的共同境遇。
  萧十一郎总爱哼一首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伦,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人们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寂寞;世人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雪中流浪的情形。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这是强者的悲哀。萧十一郎也总爱把自己比作一条狼,在荒凉的山野问徘徊,无家可归,守望着明天。
  他哼上面这首歌时,苍凉悲壮之中又带着几分寂寞忧愁,“心情也总是不太好”。“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会想起他这一生中的遭遇…。”
  他这一生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有时他觉得累得很,但却从不敢休息。因为人生就像是条鞭子,永远不停地在后面鞭打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寻,但却又从不肯告诉他能找到什么……
  因而,古龙笔下的男主角,总是落落寡合,怀着巨大的心灵伤痛,孤寂地生长,如同是崖上的花朵,不胜优美,又不胜凄凉,他们的内心怀着那么强烈的情感,那么美好的向往与爱。但世人总是抛他们以冷眼,总是以怀疑与猜忌乃至陷阱来扼杀他们。
  尽管不幸、苦难、歧视,然而,这些人物身上散发的却是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他们面对诬陷,不辩一词,以巨大的毅力去忍耐去承担;面对艰难,不屈不挠,以巨大的勇气去征服去战胜;面对强敌,更是以视死如归的姿态冷静而沉着地应付。所以,他们的武功虽然不是排名第一;却常常能战胜高居榜首者。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勇气,是冲劲,当然还有智慧。
  就如古龙曾说:“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兽一样,有种奇异的本能,似乎总能嗅出危险的气息。虽然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但危险来的时候,他们总能在前一刹那间奇迹般地避过。
  这种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胜将军;若是投身江湖,就必定是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
  正是这种观察细微,见人所不能见的大智慧,加上生活的磨难造就的沉重感,使得古龙的男主角风流而不轻桃,机智而不油滑,悲哀而不消沉。
  他们永远昂扬着一种生的意志。
  因为她是歌着,所以她要唱,唱给别人听。纵然她唱得总是那么悲伤,总是会让人流泪,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悲伤的滋味又怎么会了解欢乐的真谛?又怎会对生命珍惜?
  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古龙描写他的英雄时,喜用“一定“这样的字眼。那种。“有所必为”与“有所不为”的坚决神情跃然纸上,那种,“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的坦荡胸怀更是英气逼人。
  这些人物常常会说:“我的命不值钱,而且早已不属于我自己。”
  他们也永远昂扬着生的大欢喜。
  《欢乐英雄》中说:“谁说英雄寂寞?我们的英雄是欢乐的。”
  古龙的英雄有意气风发的一面,有充分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一面;他们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珍惜相遇的每一种美,从一棵草到一位美女。他们纵酒狂歌,无拘无束,什么名数礼仪,什么世俗规范,在他们眼里不值一钱,也丝毫不能成为他们的精神枷锁。他们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能说能做,敢爱敢恨。
  不公的待遇,温情的缺乏,极易使人产生厌世的情绪,尤其会产生憎恨的情绪、无端地恨每一个人,仿佛是每一个人的欢乐葬送了自己的欢乐,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了自己的债;然而,古龙的英雄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