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7:44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痛欲裂,而且全身都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兔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馆,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上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大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他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果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拾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竞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在呆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胀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呆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则。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遇见了鬼,他就是把脑袋打出了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大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乌黑的凤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群,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抛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起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凤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开始,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大,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人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大。”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