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7:44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崩”的一声轻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了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这么可怕的掌力,但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但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的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在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当然下会死、他既然能救别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色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色好看多少。
  丁灵琳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他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仿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黯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于了,她从帐房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有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救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己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都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阵从门缝窗里刺进来。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打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人魔教的?”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人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大法,若是用得很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疗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大法,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了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让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越来越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一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大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