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3
  』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乌先生不作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
  好好儿商量商量。『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说法?』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
  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
  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象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里不轻,不是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是貂帽,脚下棉鞋虽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薪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
  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炉火熊熊。乌先生知道象这样作客的日子也
  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最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你看呢?』胡雪岩反问。『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人。』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得不能有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帐,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我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依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搂上,顷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扛开来!不够亮。』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羌手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这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
  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在她自己的地方?』
  『搬到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定,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象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七尺长,四尺宽,三尺高,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宇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法书、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法书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际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向。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村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小心谨慎地从画箱中净『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演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绰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铃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