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3
  』
  『喏,』阿翠回身一指,『这里一直过去,过一座小桥,就是公济典后门。』
  周少棠本来要先出巷子上了大街从公济典前门入内,现在既有捷径可通后门,落得省点气力,『谢谢你。』他含笑致谢∶『原来还有后门。』
  『走后门要省好多路。』阿翠又加一句客气话∶『周老爷有空常常来。』
  见她如此殷勤,周少棠想起一件事,昨夜在唐家作客,照便应该开发赏钱,因而唤住她说∶『 阿翠你等等。』
  说着,探手入怀,皮袍子口袋中,有好几块碎银子,摸了适中的一块,约莫三四钱重,递向阿翠。
  『周老爷,这作啥?』
  『这个给你。昨天我走的时候忘记掉了。』
  『不要,不要。』
  『不许说不要。』周少棠故意板一板脸∶『没规矩。』
  于是阿翠笑着道了谢,高高兴兴地甩着辫子回去。周少棠便照她的指点,一直往前走,果然看到一座小石桥,桥边一家旧货店,旧木器都堆到路上来了。
  周少棠心中一动,站住脚细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木器店。不由得奇怪,莫非月如所说的木器店,即是指这家旧货店?
  这样想着,便上前问讯∶『老板,请问这里有家木器店在哪里?』
  『不晓得。』旧货店老板诧异,『从没有听说过这里有家木器店。哪个跟你说的?骗你来「撞木钟」。』
  『是┅┅』周少棠疑云大起,决意弄个水落石出,『只怕我听错了,公济典唐朝奉家说这里有家木器店,要同你买木器。』
  『你不是听错了,就是弄错了。不是买木器,是要卖木器,叫我去看货
  估价。『
  『她为啥要┅┅』周少棠突然将话顿住了,闲事已经管得太多了,再问下去,会惹人猜疑,因而笑一笑,说一声∶『是我弄错了。』扬长而去。
  到了公济典,只见唐子韶的神气很难看,是懊恼与忧虑交杂的神情。可想而知,杨书办已将他们所决定的处置告诉他了。
  不过,看到周少棠,他仍旧摆出一副尊敬而亲热的神情,迎上前来,握着周少棠的手说,『老大哥,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啥事情?』周少棠装做不知,一面问,一面坐了下来,顺便跟杨书办交换了一个眼色,相戒谨慎。
  『老杨告诉我,马大老爷预备报公事,说我帐目不清。』唐子韶的话说得很急∶『公事上怎么好这样说?』
  『这也无所谓,你把帐目弄清楚,不就没事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好比落了一个脚印在那里。有这件案底在衙门里,我以后做人做事就难了。』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咦!』唐子韶手指着说∶『周先生,你不是答应我的,请马大老爷暂时把公事压一压?』
  『压也不过是一天半天的事。』杨书办插了一句嘴。
  『一两天哪里来得及?』唐子韶说∶『现在银根又紧。』
  『好了,我晓得了。』周少棠说∶『老唐,外头做事,一定要上路,不上路,人家要帮忙也无从帮起。这样子,你尽快去想办法,我同老杨替你到马大老爷那里讨个情,今天晚上再同你碰头。』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不忙,不忙!』唐子韶急忙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叫菜了,吃了饭再走。』
  『饭不吃了。』周少棠灵机一动,故意吓他一吓,『说实话,我们到你这里来,已经有人在钉梢了,还是早点走的好。』
  这一下,不但唐子韶吃惊,也吓了杨书办,脸上变色,悄悄问道∶『是哪里的人?在哪里?』
  『杭州府的人,你出去就看到了。』说着,往外就走,杨书办紧紧跟在后面。
  『两位慢慢!』唐子韶追上来问∶『晚上怎么样碰头?』
  『我会来看你。』
  『好,恭候大驾。』
  于是周少棠领头扬长而去,出了公济典,不断回头看,杨书办神色紧张地问∶『人在哪里?』
  周少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害得你都受惊了。』
  他说∶『我们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饼,我详详细细告诉你。』
  上了城隍山,在药师间壁的酒店落座,老板姓陈,是周少棠的熟人,也认识杨书办,亲自从帐桌上起身来招待。
  『这么冷的天气,两位倒有兴致上城隍山?难得、难得。』陈老板问∶『要吃点啥?』
  『特为来吃油蓑饼。』周少棠说∶『菜随便,酒要好。』
  『有一坛好花雕,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来三斤,够不够?』
  『中午少吃点,够了。』
  『我上回吃过的「一鸡四吃」,味道不错,』杨书办说∶『照样再来一回。鸡要肥。』
  『杨先生放心好了。』
  于是烫上酒来,先用现成的小菜、发芽豆、茶油鱼干这类下酒。这时周少棠告诉杨书办,根本没有人钉梢,只是故意吓一吓唐子韶而已。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月如不晓得在搞啥花样。』
  等周少棠细说了他发现唐家要卖木器的经过,杨书办立刻下了一个判断∶『唐子韶要带了他的小老婆,逃之夭夭了。』
  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逃到哪里呢?』他问∶『不会逃到徽州吧?』
  『逃回徽州,还是可以抓回来的。只有逃到上海,在租界里躲了起来,只要他自己小心,不容易抓到。』杨书办又说∶『我看他用的缓兵之计,卖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要开溜,时间上足足够用。』
  『嗯,嗯。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杨书办亦无善策,默默地喝了一会酒,突然之间,将酒杯放下,双手靠在桌上,身上前倾,低声说道∶『我同你说实话,你刚刚开玩笑,说有人「钉梢」,我当时心里心上八下,难过极了。俗语说得,「日里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发横财也要命的,强求不来。这件事,我们作成马大老爷立一场功劳,关照他据实呈报;唐子韶自作自受,不必可惜。你看如何?』
  周少棠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同意。不过数目要打个折扣。』
  『为啥?』
  『咦!我不是同你讲过,胡大先生要报月如的情,我们原来预备分给他一份,他不要,算是送月如。所以唐子韶作弊的数目不能实报。』
  这段话中的『胡大先生』四字,不知怎么让陈老板听到了,便踱过来打听他的消息,少不得嗟叹惋惜一番。
  周少棠他们的座位临窗,窗子是碎锦格子糊上白纸,中间嵌一方玻璃,望出去一株华盖亭亭的不凋松,春秋佳日,树下便是极好的茶座,陈老板指着说道∶『那株松树下面,就是胡大先生同王抚台第一次来吃茶、吃酒的地方。王抚台有一回来过,还特为提起,这句话十七八年了。』
  『王抚台如果晓得胡大先生会有今天这种下场,只怕他死不瞑目。』杨书办感慨不止,『这样子轰轰烈烈的事业,说败就败,真同年大将军一样。』
  『比年大将军总要好得多。』周少棠说∶『至少,性命之忧是不会有的。』
  陈老板接口说道∶『就算没有性命之忧,活得也没意思了。』
  『是啊!』杨书办深深点头∶『爬得高,跌得重,还是看开点好。』
  就这样一直在谈胡雪岩,直到酒醉饭饱,相偕下山,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我答应过他,只算两万四千银子。』他说∶『你同马大老爷去说,要报就报这个数目好了。』
  『好的。』杨书办说∶『不过,你应该同胡大先生去说说清楚,现在是照他的意思,看在唐子韶小老婆分上,特为少报。我们三个人是随公事。不然,他只以为我们从中弄了多少好处,岂不冤枉。』他又加了一句∶『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说到。』
  由于杨书办的态度很认真,周少棠决走到元宝街去一趟。胡雪岩已经不会客了,但对周少棠的情分不同,仍旧将他请了进去,动问来意。
  『你说的那匹「瘦马」我见过了,亦就是见一见,没有别的花样。』周
  少棠说∶『他亏空至少有八万银子,照你的意思,打了他一个三折,公事一报上去,当然要追。追出来抵还你的官款,也不无小补。』
  一听这话,胡雪岩的眼圈发红,『少棠,』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从出事到现在,再好的朋友,都是同我来算帐的,顶多说是打个折扣,少还一点,没有人说一句,我介绍来的那笔存款,不要紧,摆在那里再说,帮我去弄钱来的,可以说没有。其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古应春,帮我凑了二三十万银子,应付上海的风潮;再一个是你。古应春受过我的好处,大家原是有往来的,象你,该当凭你本事弄来的外款不要,移过来替我补亏空,虽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过,我看来这两万四千银子,比什么都贵重。『
  『大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从前我也受过你的好处。』周少棠又说∶『今天中午,我们在城隍山吃油蓑饼,还提起你同王抚台的交情,只怕他听得你有这一场风波,在阴司里都不安心。』
  提到玉有龄,枨触前尘,怀念故友,胡雪岩越发心里酸酸地想哭,『真正是一场大梦!』他说∶『梦终归是梦,到底是要醒的。』
  『一个人能够象你做这样一场梦,古往今来,只怕也不过数得出来的几个人。』
  这话使得胡雪岩颇受鼓舞,忽然想到他从未想过的身后之名,『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会不会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