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3
  算了,算了!』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阿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机智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高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云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心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该说些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她说∶我有口风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说我是见一个爱一个。』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到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做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会跟她说这些话。』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的交情,你怎么会在她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
  『不错;完全不错。』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末你呢,你有没有辩白?』
  『没有。』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桴鼓相应的态度,便和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改变了。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雪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但话虽如此,到底不能一个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了。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用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决无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出于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不大负本心?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观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无穷——。』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太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强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间会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合,如今就该避嫌疑;不然,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献美求荣』,这是个极丑的名声。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楼,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跟着胡雪岩从良到底,实在大成疑问。『小爷叔!』最后七姑奶奶又恳切地劝说,『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难;你的老根断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后等于要重起炉灶,着实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如果说,你是象张胖子那样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那我没有话说;想要创一番事业,小爷叔,你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不但闹不得家务,还要婶娘切切实实助你一臂之力才行。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倒仔细想一想!』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悚然心惊了。『七姐,你晓得的,我不是张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大创它一番事业。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功夫来闹家务——。』『是啊!』七姑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
  推不开,摔不掉,那才叫苦恼。『』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这才是!谢天谢地,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兴地说,』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七姐,我们好好来谈一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话,』她说,『我还要动脑筋!』『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这话使得七姑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倒象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炕里去似的。』她很费劲地分辩,『我跟阿巧姐一向处得很好,现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熬良心做事;你好象反倒埋怨我独断独行——。』『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已。』『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说到这里,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她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不过,小爷对不起,我现在不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七姐!』胡雪岩陪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不行,起码要等我想妥当,才能告诉你。』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听她言词闪烁,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用,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烦她了。『不要紧!』七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趣,慨然应承∶『都交给我好了。』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又是什么花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主意。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七姑奶奶不愿丈夫打搅,催着他说∶『不是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觉得还是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讪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幢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帐房。古应春恪遵阃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细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这样吧,』七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他问∶『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棒打鸳鸯两分离?』
  『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我晓得,小爷叔是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不过,我还是问一声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