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一一了然于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番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脚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推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么样才输得掉?
  『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间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地说∶『赌一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跷脚长根,只见他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对!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待朋友啊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的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跷脚长根又叫贵主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说道∶『俞师父出于,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
  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花佯,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一翻,真正『两瞪眼』了!是个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这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以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为官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勇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张胡雪岩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瞥』?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辨,明明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好赌一次,不好赌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了?』
  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
  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
  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帖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帖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诚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一定会周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视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弟兄吃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垢污,拿在手里部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
  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
  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象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
  『谢谢!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请过来,还有许多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象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懂。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象是真有这回事!
  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
  来,方可以使人信其为真。
  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苏州却有了信息,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雪岩,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间,不断有一股一股的『匪徒』在移动,携带武器,行迹诡秘,自称是由各地集中,听候官方点验。
  深怕这是借机蠢动,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并无其事,则将出动清军兜剿。信尾特别赘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务望火速回示。』
  二十九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
  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的一句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