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说,『天气凉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这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还要谈到胡雪岩和陈世龙,她深怕七站奶奶不够沉着,操之过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迟疑不定。
  『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说∶『我们稍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
  『有啥话,明天再说。』尤太太特意再点她一句∶『事缓则圆,我常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大肯听。』
  『 晓得,晓得!你放心。』
  她们姑嫂这一番对答,明显着还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随即问道∶『五嫂说什么「事缓则圆」?』
  『还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问道∶『刚才谈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这样的人才,怕没人要?不过胡老板是到口的馒头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里。』
  这段话的前一半倒还动听,说到最后,阿珠又有些皱眉了,『七姐,』
  她说,『你的譬方,总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没法接口。』
  『怎么呢?我说的是实话。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一点不会有虚伪。』
  『我晓得你待人诚恳。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世间有许多事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在口中说的,这番道理阿珠懂,但讲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过怎么样?』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
  这有些说对了,可是不会承认,『不是,不是!决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连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象自己人一样,原要实话真说。』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别人的事就当我自己的事一佯,尤其是对你。我们现在长话短说,胡老板这方面,你到底怎样?』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办不到,想了一下,只好这样推托∶『七姐,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将来总也还要问她。』
  『这话就奇怪了!你自己没有主张?』
  『父母的活,不能不听。』
  『唷!唷!你例真是孝顺女儿!』
  语涉讽刺。 阿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七姐!』阿珠用一种情商的口吻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谈。』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对鉴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这神色,再要多说,就是不知趣了。于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当了,要怎么样做,我一定帮你的忙。』
  『谢谢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说,『亏得是在你们这里,如果是在别地方,我连可以诉诉吉的人,都没有。』
  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
  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什么?
  因此,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狗血喷头。
  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
  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
  阿珠不作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
  『你们吃吧,』他说,『我不饿!』
  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什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么先弄点药来吃。』
  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曲』,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境,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呢。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还得强打精神,保侍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
  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哪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
  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
  『那现在。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
  『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挂我。』
  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
  『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象兄妹,又不象夫妇,引得许多人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象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
  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
  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哪个招呼?』
  『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
  『原来是叫我。有话说?』
  『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
  什么话?『
  『什么话?听哪个说?』
  『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
  『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哪一方面?』
  『自然是说到我的!』
  『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
  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夫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无端变心,顿觉百脉偾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注,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
  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伯郁积在心里,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象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
  因此,他默不作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醒一醒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什么哭,该怎么说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
  『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