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义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
  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
  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姐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
  『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
  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保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佯,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
  『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
  『蠢话』又来了!尤太太已经一再告诫过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
  身份,不登大雅的话要少说,谁知到底还是本性难移。不过这时候要用她来做『配角』,也顾不得指责,只叹口气说∶『唉!正就是为此,人家胡老板为难。』
  话里有话,阿珠必得问个究竟,不过用不着她费心,自有人代劳,『怎么?』七姑奶奶问∶『胡家那个是雌老虎?』
  『听胡老板的意思,厉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对了!既然家里有个醋坛,为啥来骗我们张家妹子?』
  『这我倒要为胡老板说句公平话,』尤太太很认真地说,『原来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办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这也不算骗人。』
  『什么?』阿珠失声问道,『五嫂,你怎么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说,『都告诉我了。胡老板实在有难处,话又跟你说不出口,闷在心里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谈谈。张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语意不明,而阿珠心乱如麻,也无法细想,此时她唯一的意愿是要跟胡雪岩当面谈一谈。
  『办法总有的。对付没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气。不过,』七姑奶奶低声向阿珠问道∶『你要说句实话,你们船上来来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说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来,『没有!』她的语气异常决绝,唯恐他人不信∶『绝对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说,『没有吃他的亏,就更加好办了。』
  『对!』尤太太附和,『这件事还不算麻烦。全在你自己身上。』
  这话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话实在多,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
  『幸亏发觉得早!』她说,『你想想,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好新鲜,还没有上手,对你已经这个样子,等一上了手,尝过甜头,还不是一丢了事。那时候,你就朝他哭都没有用。』
  她已经算是措词是含蓄了,但已把男女间事似解非解的阿珠听得红晕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想想,『女张飞』的话虽粗鲁,却说中了她从未了解过的一面,男人喜新厌旧,这话听人说过,只不如她来得透彻。转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几次『不规矩』,得寸进尺地到了紧要关头,总算自己还守
  得住,真正是做对了!
  庆幸之念一生,就不觉得那么羞窘了,同时也不是那么一颗心系在胡雪岩身上,丝毫不能动弹了,她抬起脸来,掠一掠鬓发,喝了口败毒消火的『金银花茶』,平静地问道∶『五嫂,七姐,你们说替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来问这句话的,这到了关系出入的地方,言语必须谨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问了一句,『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说往东,替你想东的路子,你说往西,我们来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这话阿珠明白,两条路,一条是仍旧跟胡雪岩,一条是过去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笔勾销。但明白归明白,一时间要她作个抉择,却是办不到的事。
  『照我来想,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人家既然有了这样的话,一定要勉强人家也不大好。不说别的,起码自己的身分要顾到。』
  『真的!』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五嫂这话说得真正有道理。我们娇滴滴一朵鲜花,又不是落市的鱼鲜,怕摆不起,要硬挜给他!』
  听这句话就象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气直冲到鼻子里,差点掉眼泪了。
  自己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胡雪岩却当做落市的鱼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想想真有点伤心,不由得咬着牙说∶『哪个有那么贱,一定要硬挜给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说,『老实说一句,「两头大」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他还说有什么难处。这种男人,真是「谢谢一家门」了。』
  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骂胡雪岩,徒结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释∶『七妹,你的话也太过分了。胡老板人是再好没有,他也是力不从心,不肯耽误张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样好处,勇于认错。听了她嫂子的话,心里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机会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现在她还是『原封未动』,同时他给张家的好处,也真不少。这样的人,说起来也很难得了。
  于是她笑着说道∶『想想也是,费心费力,忙了半天一场空不说,还要挨骂,实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颗心,一直动荡不定,只随着她们姑嫂俩的话,浮沉摆动。这时候听了七姑奶奶的话,使又想起胡雪岩的许多好处,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但硬话已经说出去了,落下来的逢,再要撑起来,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却又是说不出的苦,因而滚落两滴泪珠。
  『咦!』七姑奶奶惊诧地说,『你哭点啥?』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尤太太也劝她,『路差点走错,及早回头,你应该高兴。』
  阿珠心想,怎么高兴得起来?七姑奶奶说胡雪岩费心费力一场空,自己何尝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愿意的,自己的落空是无奈其何!夜静更深,想起从前的光景,将来的打算,一起都变了镜花水月,这日子怎么过法?
  她一个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使趁此机会给她小姑抛了个眼色过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说了。但七姑奶奶却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时,跟了过去,悄悄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本来无话,不过她既问到,倒也不妨跟她谈一谈,『话是有两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说,『事情成功了一半,不过还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统统不成功。』
  『怎么呢?』
  『胡老板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声说道∶『还要替我们这位张家妹子做媒。』
  『做给哪个?』
  『做给姓陈的那个后生。』
  『他!』七姑奶奶惊喜地喊了起来。
  『轻点,轻点!』尤太太埋怨她说,『真正是莽张飞!一点都不晓得顾忌。』
  『这个人倒不错!』七姑奶奶把声音放得极低。她的心肠热,为了阿珠,喜不自胜,『对路了!真正对路了!』
  『你不要高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来劝她,一定要劝得她点头。』七姑奶奶说,『我听她说过,她对姓陈的蛮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问,『她跟你怎么说呢?』
  『说起来还真有趣!她跟我说过,姓陈的能干、心好,将来要好好替他做头媒。哪知道「养媳妇做媒,自身难保」。』
  说到这里,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弯腰顿足,笑得傻里傻气。这一下,连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
  『你笑啥?』
  『笑你!』七姑奶奶说了这一句,又放开了刚止往的笑声。
  『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这诡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怀疑,尽自追问着,她有什么事值得她们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长于机变,便编了一套话,支吾了过去。
  于是扯了些闲话,吃罢夜点心,时间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务,相当劳累,倒不是亲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闲饭』的人也不少,每天要开四、五桌饭,光是指挥底下人接待宾客,就够忙的,这时支撑不住要上床了。
  『你们呢?』她说,『天凉快了,也去睡吧!』
  『我还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这样回答,其实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