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他态度轻松地问道∶『你倒说说看,我跟阿珠是怎么回事?』
  这叫陈世龙怎么说?他笑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嘴牙齿,显得稚气可掬地。
  『这有什么好碍口的?你尽管说。』
  陈世龙逼得无法,只好说了∶『胡先生不是很喜欢张小姐吗?外面都说,胡先生在湖州还要立一处公馆。』
  『对!我在湖州倒想安个家,来来往往,起居饮食都方便。不过,我跟阿珠是干干净净的。』
  这前后两截话,有些接不上榫头,陈世龙倒愣住了,『莫非胡先生另有打算?』他问。
  『现在也还谈不到。等我下趟来再说。』
  『那么,』陈世龙想了想,替阿珠有些忧虑和不平,『张小姐呢?她一片心都在胡先生身上。』
  『这我知道。就为这点,我只好慢慢来。好在,』胡雪岩又说∶『我跟她规规矩矩,干干净净,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
  照这样一说,胡雪岩是决定不要阿珠了。这为什么?陈世龙深感诧异,『胡先生,有句话,我实在忍不住要问。』他眨着眼说∶『张小姐哪一点不好?这样的人才,说句老实话,打了灯笼都找不着的。』
  由这两句话,可见他对阿珠十分倾倒。胡雪岩心想,自己这件事做好了,而且看来一定会有圆满结局,所以相当高兴。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反而叹口气说∶『唉!你不知道我的心。如果阿珠不是十分人才,我倒也马马虎虎安个家,不去多伤脑筋了。就因为阿珠是这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我想想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似乎越说越玄妙了,陈世龙率直问道,『为什么?』
  『第一,虽说「两头大」,别人看来总是个小。太委屈阿珠。第二,我现在的情形,你看见的,各地方在跑,把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摆在湖州,心里过意不去。』
  『胡先生!』陈世龙失声说道,『你倒真是好人。』
  『这也不见得。闲话少说,世龙,』胡雪岩低声说道∶『我真正拿你当自己小兄弟一样,无话不谈。你人也聪明,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刚才我跟你谈的这番话,你千万不必给阿珠和他爹娘说。好在我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该当如何应付?你自己总有数!』
  陈世龙恍然大悟,喜不可言。原来这样子『推位让国』!怪不得口口声声说跟阿珠『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意思是表示并非把一件湿布衫脱了给别人穿。这番美意,着实可感。不过他既不愿明说,自己也不必多事去道谢。
  反正彼此心照就是了。
  但有一点却必须弄清楚,『胡先生!』他问,『张小姐跟我谈起你,我该怎么说?』
  问到这话,就表示他已有所领会,胡雪岩答道∶『你不妨有意无意多提这两点∶第一,我太太很凶。第二,我忙,不会专守在一个地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要让她慢慢把我忘记掉。』
  『好的。』陈世龙说,『我心里有数了。』
  因为有些默契,胡雪岩从当天起,就尽量找机会让陈世龙跟张家接近,凡有传话、办事、与老张有关的,都叫他奔走联络,同时明雪岩自己以『王大老爷有公事』这么一句话作为托辞,搬到知府衙门去住,整天不见人面。
  再下一天就是初十,一直到中午,仍旧不见胡雪岩露面,阿珠的娘烦躁了,『世龙,』她说,『你胡先生是怎么了?明天要动身了,凡事要有个交代,大家总要碰碰头才好。』
  『胡先生实在忙!』陈世龙说,『好在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们十三开船,有什么事,到杭州再问他也不迟。』
  话是不错,但照道理说,至少要替胡雪岩饯个行。这件事她前两夭就在筹划了,心里在想,动身之前这顿晚饭,总要在『家里』吃,所以一直也不曾提。现在看样子非先说好不可了。
  『世龙,我拜托你件事情,请你现在就替我劳步走一趟,跟你胡先生说,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好回来吃饭。』
  陈世龙自然照办不误。可是这一去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张家,阿珠和她娘已经悬念不已,嘀嘀咕咕半天了。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阿珠大为埋怨。
  『我心里也急呀!』陈世龙平静地回答,『胡先生在王大老爷签押房里谈公事,叫我等一等;一等就等了个把时辰,我怕你们等得心急,想先回来说一声。刚刚抬起脚,胡先生出来了,话还说不到三句,王大老爷叫听差又来请。胡先生说马上就出来,叫我千万不要走,哪晓得又是半个时辰。』
  『这倒错怪你了!』阿珠歉意的笑笑。
  『胡先生说,来是一定要来的,就不知道啥时候?只怕顶早也要到七点。』
  『七点就七点。』阿珠的娘说,『十二点也要等。不过有两样菜,耽误了辰光,就不好吃了。』
  『那我到丝行里去了,还有好多事在那里。』
  『你晚上也要来吃饭。』阿珠的娘还有些不放心,『最好到衙门里等着你胡先生一起来。』
  陈世龙答应着刚刚走出门,只听阿珠在后面喊道∶『等等!我跟你一起
  去。『
  于是两个人同行从张家走向大经丝厅,陈世龙的朋友很多,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有些人就打量阿珠,他总替人很郑重的介绍∶『这位是张小姐!』
  这样介绍了两三次,阿珠又怪他了∶『不要「小姐、小姐」的,哪有个大小姐在街上乱跑的呢?』
  『那么叫你啥呢?』
  阿珠不响。『小姐』的称呼,在家里听听倒很过瘾,在人面前叫,就不大好意思了。但也不愿他叫自己的小名,其实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样叫惯了,将来改口很困难,而由『张小姐』改称『胡太太』或者『 胡师母』,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一想到将来的身分,她不由得有些脸上发热,怕陈世龙发觉,偷眼去觑他。不过他也在窥伺,视线相接,他倒不在乎,她却慌忙避了开去,脸更加红了。
  心里慌乱,天气又热,迎着西晒的太阳,额上沁出好些汗珠,偏偏走得匆忙,忘了带手绢。陈世龙只要她手一动,便知道她要什么,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纺手绢,悄悄塞了过去。
  看手绢雪白,仿佛还未用过,阿珠正在需要,便也不客气了。但一擦到脸上,便闻得一股特异的气味,是只有男人才有,俗名『脑油臭』的气味。
  那股气味不好闻,但阿珠却舍不得不闻,闻一闻,心里就是一阵荡意,有说不出来的那种难受,也有说不出来的那种好过。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还他,捏在手里,不时装着擦汗,送到鼻子上去闻一闻。一直走到大经门口,才把手绢还了他。
  大经丝行里堆满了打成包的『七里丝』,黄仪和老张正在点数算总帐。
  陈世龙和阿珠去得正好,堆在后面容房里的丝,就归他们帮忙。于是阵世龙点数,阿珠记帐,忙到天黑,还没有点完,阿珠提醒他说∶『你该到衙门里去了!点不完的,晚上再来点。』
  看样子一时真个点不完了,陈世龙只得歇手,赶到知府衙门,接着胡雪岩一起到了张家。
  等胡雪岩刚刚宽衣坐定,捧着一杯茶在手,老张手持一张单子,来请他看帐∶『确数虽还没有点完,约数已经有了,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连水脚在内,每包成本,总要合成番洋二百八十块左右。』他说,『这票货色,已经二十万两银子的本钱下去了。』
  胡雪岩便问陈世龙∶『八百五十包,每包二百八十块番洋,总数该多少?』
  『二十三万八。』陈世龙很快地回答。
  胡雪岩等了一下∶『不错!』他又问老张∶『可晓得这几天洋庄的行情,有没有涨落。』
  『没有什么变动。』
  『还是三百块左右。照这样算,每包可以赚二十,也不过一万七千五。』
  『这也不少了。一笔生意就赚番洋一万七千多!』
  老张老实,易于满足。胡雪岩觉得跟他无可深谈。想了想,只这样说道∶『反正大经的佣金是您赚的。老张,不管怎么样,你是大经的老板,你那条船可以卖掉了。』
  老张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何以要说这话?陈世龙心里却明白,这是胡雪
  岩表示,将来就是不做亲戚,他仍旧要帮老张的忙。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为人倒真是厚道了!
  『船也不必卖掉,你来来去去也方便些。』
  『这也好。』胡雪岩又说,『不过你自己不必再管船上的事了。应该把全副精神对付丝行。可惜,世龙帮不上你的忙!』
  『怎么呢?』老张有些着慌,『没有世龙帮忙,你再不在湖州,我一个人怕照顾不到。黄先生,说句实话,我吃不住他。』
  老张慌张,胡雪岩却泰然得很,这些事在他根本不算难题,同时他此刻又有了新的念头,要略为想一想,所以微笑着不作答复。
  老实的老张,只当他不以为然,黄仪有些霸道的地方,是他亲身所体验到的,但说出来是在背后讲人坏话,他觉得道义有亏,不说,看胡雪岩的样子不相信。那怎么办呢?只有找个证人出来。
  『黄先生为人如何?世龙也知道的。』他眼望着陈世龙说∶『请你说给胡先生听听。』
  『不必!』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看也看得出来。说句实话,这趟我到湖州来,事事圆满。就是这位仁兄,我还没有把他收服。你当然吃不住他,不过有人吃得住他,你请放心好了,反正眼前也没有什么事了,等你从上海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