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罗!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
  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
  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
  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说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但也并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芡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找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
  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
  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