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这个富家子弟是三世单传,所以他家上下打点,只想救出一条命来。无奈情真罪实,遇着的又都是清官,以致钱虽花得不少,毫无作用,只都便宜了中间经手的人。
  那富家翁眼睁睁看着要绝后,百万家财,身后将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无论如何于心不甘。于是经人指点,备了一份重礼去请教一个以善于出奇计,外号『鬼见愁』的刑名师爷,不得已而求于次,只想他的在狱中的儿子,能够留下一点骨血,哪怕是个女孩子也好,问那刑名师爷,可有办法?
  办法是有,但不能包养儿子,因为这是任何人所无能为力的。但就照『鬼见愁』的办法,已能令人满意。他答应可以让那富家子,多活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以重金觅得数名且男的健妇,送到狱中为富家子荐寝。当然,狱中是早已打点好的出入无阻,每天黎明有人在监狱后门迎接,接着健妇送到家供养。事先已讲明白,要在他家住几个月,若无喜信,送一笔钱放回,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直到分娩为止,那时或去或留,另有协议。
  这样过了十几天,刑部的复文到了,是『钉封文书』,一望便知是核准了『斩立决』。
  『慢来,慢来!』胡雪岩打断秦寿门的话问道∶『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
  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
  『少安毋躁,』秦寿门笑道,『当然另有道理,不然何以鬼见了都愁?』
  他接着又讲┅┅
  既称『斩立决』,等『钉封文书』一到,就得『出红差』,知县升堂,传齐三班六房和刽子手,把犯人从监狱里提了出来,当堂开拆文书。打开来一看,知县愣住了,封套上的姓名不错,里面的文书,完全不对,姓名不对,案情不对,地方也不对,应该发到贵州的,发到浙江来了。
  没有核准斩立决的文书,如何可以杀人?犯人依旧送回监狱,文书退了回去。杭州到京师,再慢也不过二十天,但是要等贵州把那弄错了的文书送回刑部,『云贵半爿天』,一来一往就三个月都不止,便宜了贵州的那犯人,平白多活了几个月。
  『这不用说,当然是在部里做了手脚?』王有龄问。
  『是的。』秦寿门答道,『运动了一个刑部主事。这算是疏忽,罚俸三个月,不过几十两银子,但就这样一举手之劳的「疏忽」,非一千银子不办。』
  『这是好事!为人延嗣,绝大阴功,还有一千两银子进帐。』胡雪岩笑道∶『何乐不为?』
  『其奈坏法何?』秦寿门说,『倘或查封、抄家的文书,也是这么横生枝节,国库的损失,谁来认赔?』
  『若有其事,也算疏忽?』
  『此是何等大事,不容疏忽也不会疏忽。国法不外乎人情,所以听讼执法,只从人情上去揣摩,疑窦立见。譬如说某人向来精细,而某事忽然疏忽,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其事便可疑了。又譬如「例案」,向来如此办理,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说,这么办是冤枉的,驳了下来,甚至已定谳的案子,把它翻案。试问,这一案冤枉,以前同样的案子就不冤枉?何以不翻?只从这上面去细想一想,其中出了什么鬼?不言可知。』
  听这番话,足见得秦寿门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王有龄当然觉得欣慰。
  但刑名一道对县官的前程,关系太大,老百姓对父母官的信服与否,首先也就是从刑名上看。只要年成好,地方富庶,钱粮的浮收及各种摊派,稍微过分些,都还能容忍,若是审理官司,有理的一方受屈,无理的一方赢了,即或是无心之失,也会招致老百生极大的不满,说起来必是『贪赃枉法』。所以王有龄对秦寿门看得比杨用之重,事先跟胡雪岩说好了的,自己不便频频质疑,要他借闲谈多发问,借以考一考秦寿门的本事,此时便又递了个眼色过去。
  于是胡雪岩装得似懂非懂的样子,用好奇而仰慕的语气问道,『都说刑名老夫子一支笔厉害,一个字的出入,就是一家人的祸福,又说「天下文章在幕府」,我问过人,也就不出个所以然。今天遇见秦老夫子,一定可以教一教我了!』
  又捧刑名师爷又捧他本人,这顶双料的高帽子,秦寿门戴得很舒服,致且酒到半酣,谈兴正好,便矜持地笑道∶『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何术?「所谓」天下文章,出于幕府「,言其实用而已,至于一个字的出入,关乎一家人祸福,这话倒也不假。不过,舞文弄墨,我辈大忌。总之,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
  在座的人连连点头,吴委员肚千里有些墨水,尤其觉得『舞文弄墨,我辈大忌』八个字,近乎见道之言,因而说道。『我也要请教!』
  『先说无事不可生事┅┅』
  秦寿门讲了个故事作例证∶曾有一省的巡抚与藩司不和,巡抚必欲去之而后快,苦于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干,找不着他的错处。后来找到一个机会,文庙丁祭,那藩司正好重伤风,行札的时候,咳个不停,巡抚抓住他这个错,跟幕友商量,那幕友顺从东家的意思,舞文弄墨,大张旗鼓,奏劾那藩司失仪不敬。
  凡有弹劾,朝廷通常总要查了再说,情节重大则由京里特派钦差,驰驿查办。类此事件,往往交『将军』或者『学政』查报。那一省没有驻防的将军,但学政是每一省都有的,这位学政文庙丁祭也在场,知道藩司的失仪,情非得已。就算真的失仪,至多事后教训一顿,又何至于毛举细故,专折参劾?
  由于这一份不满的心情,那学政不但要帮藩司的忙,还要给巡抚吃点苦头。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抚,让朝延疑心他有意袒护藩司,所以措词甚难。
  这位学政未曾中举成进士以前,原学过刑名,想了半天,从巡抚原奏的
  『亲见』二字中,欣然有悟,随即提笔复奏,他说他丁祭那天,虽也在场,但无法复查这一案,因为他『位列前班,理无后顾』,不知道藩司失仪了没有?
  就这轻描淡写八个字,军机大臣一看便知道,是巡抚有意找藩司的麻烦,因为行礼时巡抚也是跪在藩司前面,如何知道后面的藩司失仪?照此说来,是巡抚抚失仪往后面看了,才发现藩司失仪。结果两个人都有处分。
  原被告各打五十板,自然是原告失面子,被告虽受罚,心里是痛快的。
  『这真是「世不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吴委员说,『坏在那巡抚的幕友不能痛切规劝。』
  『这话说中的症结所在。』秦寿门向王有龄看了一眼,『我辈既蒙东家不弃,处事自有必不可摇的宗旨,一时依从,留下后患,自误误人,千万不可。只是忠言往往逆耳,难碍有几位东家没有脾气。』
  『老大子请放心!』王有龄急忙表明态度,『我奉托了老替子,将来刑名方面,自然都请老夫子作主。』
  『有东翁这句话,我可以放心放手了。今天我借花献佛,先告个罪,将来要请东翁恕我专擅之罪。』
  说着他举杯相敬,王有龄欣然接受,宾主如鱼得水,在座的人亦都觉得很愉快。轰然祝饮,闹过一阵,重拾中断的话题。
  『现在要谈有事不可怕事。』吴委员提高了声音说道,『索性也请老夫子举例以明之。』
  秦寿门略略沉吟了一下说『有事不可怕事者,是要沉得住气,气稳则心定,心定则神闲,死棋肚里才会出仙着。大致古今律法,不论如何细密,总有漏洞,事理也是一样,有时道理不通,大家习焉不察,也就过去了,而看来不可思议之事,细想一想竟是道理极通,无可驳诘。所以只要心定神闲,想得广、想得透,蹈瑕乘隙,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并不难。
  刚才提到「 钉封文书」,我就说个钉封文书的妙事。在座各位,『他看着王有龄问道,』想来东翁一定见过这玩意?『
  『见过。』王有龄答道,『原来钉封文书,用意在示机密,亦不光是州县处决犯人非受领钉封文书不可,访拿要犯也用钉封文书。久而久之,成为具文,封套上钉个「瓣」,用细麻绳一拴,人人可以拆开来看,最机密变成最不机密,真正是始料所不及!』
  『一点都不错。这件妙事,毛病就出在「人人可以拆开来看」上面。钉封文书按驿站走,每经一县,都要加盖大印。公事过手,遇着好事的县大爷,就拆开来看一看依旧封好。有这么一位县太爷,鸦片大瘾,每天晚上在签押房里,躺在烟铺上看公事。这天也是拆了一封钉封文书看,迷迷糊糊,把那通文书在烟灯上饶掉了,』
  这一下,那县太爷才惊醒过来,烧掉了钉封文书,是件不得了的事!急忙移樽就教,到刑名师爷那里求援。
  『封套在不在?』那刑名师爷问。
  『封套还在。』
  『那不要紧!请东翁交了给我。顺便带大印来。』
  县太爷照办不误,等封套取到,那刑名师爷取张白纸折好,往里一塞,拴好麻绳,盖上大印,交了回去。
  『交驿递发下一站!』
  『老夫子,』县太爷迟疑地问道∶『这行吗?下一站发觉了怎么办?』
  『东家,请你自己去想。』那刑名师爷说,『换了你是下一县,打开来一看,里头是张白纸,请问你怎么办?』
  秦寿门把那个故事讲到此处,不需再往下说,在座的人应都明白,显然的,有人发现了是张白纸,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多事退回去。因为倘或如此,便先犯了窃视机密文书的过失,这与那学政的『位列前班,理无后顾』八字,有异曲同功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