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1
  戏台前面是个极大的广场,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是上海县衙门书办、皂隶的『茶会』,老而姓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再往北就是城隍庙的大殿了,两旁石壁拱立四个石皂隶,相传是海上飘来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旧属,特地浮东海而来,投奔故主。
  一进殿门,面对城隍的门楣上悬一把大算盘,两旁八个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这是给烧香出殿的人的『临别赠言』。正对大算盘,丈许高的神像上面有块匾,题作『金山神主』,是为上海县城隍的正式尊号。再进去就是后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寝宫就在西面,寂寂深闺,在她生日那天亦许凡夫俗子一瞻仰。
  城隍庙的好玩,是在庙后有座豫园,为上海城内第一名园,原是明朝嘉靖年间,当过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产业,明末大乱自然废记,乾隆中叶,正值全盛,海内富丽无比,本地人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个公余游憩之地,特地集资向潘氏后裔买了这个废园,重新修建,历时二十余年,花了巨万的银子,方始完工。因为地处庙的西北,所以名力西园,而庙东原有个东园,俗称『城隍庙后花园』。
  东园每年由钱庄同业保养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以及初夏的『蕙兰雅集』才开放。豫园却是终年洞开,里面有好几家茶店,还有极大的一座书厅。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称『桂花厅』的清芬堂喝茶。这天有人在斗鸟,其
  中颇多尤老五的『弟兄』,走来殷殷致意,请他『下场去玩』。这就象斗蟋蟀一样,可以博采,输赢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吴两委员和张胖子请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龄说私话。
  『雪公!』他意态闲豫地问道∶『今天晚上,逢场作戏,可有兴致?』
  王有龄只当要他打牌,摇摇头说∶『你们照常玩吧!我对赌钱不内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龄懂了,竹是竹牌,花则不用说,当然是『倡条冶时恣留连,飘荡轻子花上絮』,例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话,隽妙得很!』
  两人交情虽深,结伴作狎邪游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谈到。王有龄年纪长些,又去不了一个『官』字的念头,所以内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胡雪岩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动,但跟周、吴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见得愿意,就是愿意也未见得有乐趣。
  这样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计较,暂时不响,只谈公事,决定这天休息,第二天起,王有龄去拜客,胡雪岩、张胖子会同尤老五去借款。
  『还有件要紧事,』王有龄说,『黄抚台要汇到福建的那两万银子,得赶紧替他办妥。』
  『我知道。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会弄妥当,你不必操心。』说着,便站起身来。
  尤老五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角色,见胡雪岩一站起身来,便借故离座,两人会合在一起,低声密语,作了安排。
  这天夜里,杭州来的人,便分作各不相关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高升一个人,由尤老五派了个小弟兄陪他各处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王有龄,换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镜放在手边,在船上看书坐等。
  天刚刚黑,胡雪岩从三多堂溜了出来,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轿到了小东门外码头上,把王有龄接了出来。陪伴的人呛咐轿夫∶『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当偏僻,但曲径通幽,别有佳趣。等轿子抬到,领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库门上,轻叩铜环,随即便有人来开门。应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苏州话。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王有龄从黑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领路的人为『本家』介绍∶『王老爷,胡老爷,都是贵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等领路的人告辞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龄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身分,王老爷和胡老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来见见王老爷跟胡老爷!』
  湖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入。王有龄一见,双眼便是一亮,随手把墨晶眼镜取了下来,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阿囡,仔细打量,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高高耸起的元宝领,腰身却做得极紧,把袅娜身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色夹裤,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色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
  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毛,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满,春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两位老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小姐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王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王有龄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龄唇边。
  王有龄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大阿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王有龄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
  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哪一句话?『
  『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就,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上海,姓梁。』
  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小姐』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王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一夜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