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远见
作者:虚风    更新:2021-12-03 06:48
  秋天了,毕竟是秋天了,帝京的秋日总是格外明丽,但也格外萧索。站在小院中,望着秋风中开始飘落的黄叶,羁旅游子的思乡之情刹时溢满胸中。
  门环响处,方林雨来了,兄弟的到来,略微驱散了张素元心头的落寞和忧思。
  “大哥!”一进门,方林雨就兴冲冲地喊道:“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看着方林雨兴高采烈的样子,张素元觉得奇怪,兄弟俩就要分别了,他怎么这么高兴?这可不象林雨素日的为人啊,微一错愕,他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就是为什么去邵武而不是辽东,这会儿也恍然大悟,只是这有点离谱。
  张素元非常高兴,刚才的落寞和忧思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于是他也笑着说道:“就这两天,办完手续就走。”
  看到大哥脸上明朗的笑容,方林雨反倒不高兴了,他板起脸责备道:“大哥,我们兄弟这两天就要分手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一句话惹得张素元哈哈大笑,他反问道:“林雨你不是比大哥更高兴吗?难道只许你高兴,就不许我高兴吗?这是什么道理,林雨你倒是说说看。”
  方林雨一窒,但马上反问道:“我高兴自有我高兴的道理,但大哥为什么高兴?”
  张素元还是不紧不慢地笑着说道:“我当然也有我高兴的道理啊,怎么,不许我有?”
  看到方林雨有些着急上火,张素元不再逗趣,说道:“大哥高兴的道理就是林雨高兴的道理。”
  方林雨一听,立即晴空万里,他惊喜地问道:“大哥你猜到了?”
  见张素元微微点了点头,方林雨兴奋地说道:“知道大哥得偿所愿,兄弟我光替您高兴来着,还一直没往这方面想,直到刚才老头子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这才想到我们兄弟得分开了。”
  “伯父怎么说?”虽明知自己的猜测不会错,但张素元还是不由得问了一句。
  “当然是让我跟大哥去啊!”
  从方林雨的嘴里确实了自己的猜测,张素元心中很是感动,方伯父也真看得起他。张素元到现在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值得方中徇这样的人如此高看?以前呢,多少还说得过去,可以解释为方中徇眼光长远,为了培植势力而广种薄收,可现在呢?这等于是把最衷爱的儿子交托给他,只是,他担得起这样的托付吗?
  “林雨,今个儿为什么不去西山,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张素元略带着揶揄问道。
  “嘿,甭提了……。”
  听完方林雨的讲述,张素元低头想了想,而后抬起头来,郑重地说道:“林雨,凤玉姑娘或许是你的天作之合。”
  “为什么?”方林雨大瞪着眼睛,问道。
  “不为什么,你只要没事想想,你是喜欢绵羊一样的美人,还是喜欢老虎一样的美人就行了。”张素元笑着说道。
  挠了挠脑袋,方公子未置可否。
  “大哥,老头子说,晚上要你过去一趟,他要给我们饯行。”
  “好,好,你跟伯父说,我一定准时到。”这是入京到现在,一年多以来,方中徇向他发出的第一份邀请。
  刚入翰林院时,由于对方中徇素日为人的顾忌和不想介入党派之争,张素元不想与方中徇交往过于密切,但方中徇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又加之有林雨这层关系,如果方中徇执意要他做出取舍,虽大违心意,但也别无选择。
  张素元一直为此而担着心,但他的担心显然多余,方中徇从未让他感到为难过,比如邀请他到家吃顿饭什么的,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方中徇也从没做过,张素元对此非常感激,这比对他的知遇之恩更让他感激。
  督察院,宽大幽暗书房里,方中徇独自一人仰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这几天,为了让张素元可以外放为官和凤玉这死丫头的突如其来,使得他不仅牢心而且费神,现在总算都可以暂时放一放。
  方中徇觉得有点乏累,本想在张素元来之前,在太师椅上歇一歇,养养神,没想到却睡着了,醒来时,夕阳清冷的余辉耀得方中徇刚刚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上。
  “老了。”闭着眼睛,方中徇深深叹息着,这也是他决心让儿子随张素元外出历练的原因。
  老了,他不能看护儿子一辈子,让他无灾无难,他不放心把儿子托付给任何人,方中徇明白,只有儿子自己强大起来,他才能放心地闭上眼睛。这也是他让年仅七岁的爱子拜在扬离门下的原因,至于凤玉,只是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另一个诱因。
  儿子是块浑金璞玉,是个可造之才,可扬离这个老混蛋却只知道宠着儿子,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为人师,看他把儿子宠成了什么样!儿子回来了,却又成了心头重忧,都说自己的斧头削不了自己的把,可别人的斧头呢?
  方中徇找不到这样的斧头,天幸,张素元来了。张素元外貌虽清秀儒雅,但其为人却豁达豪放,有燕赵古风。张素元不仅给儿子带来了友情的欢乐,更把潜移默化的影响施加到儿子身上。他不再逼儿子读书,可儿子主动拿起书本的时间却愈来愈长,看着儿子一天天的变化,方中徇心中的天平也一天天向张素元倾斜。
  方中徇了解张素元的心思,所以他不做一点让张素元感到为难的事,一切都任其自然,但就在这自然里,他的目光却没有一刻离开过张素元的身影。张素元不知道,这一年里,他的一言一行都印在了方中徇的脑子里,方中徇冷峻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没有一刻放松。
  方中徇观察的,不仅是张素元的能力,同样重要的,还有他对儿子的态度。方中徇没有失望,正如他对张素元仁至义尽一样,张素元的表现也是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方中徇越来越满意,压在张素元身上的赌注也随之逐渐加码,直至他让儿子随张素元同赴邵武。
  正直,忠诚,重情尚义,方中徇不属于这样的世界,但儿子却是,这是天性,他毫无办法。儿子的天性注定儿子是弱者,所以他必须为儿子找到可以让儿子成为强者的天空,他找到的就是张素元。凭儿子满身的武功和对张素元的赤诚就足以让儿子挣得自己的一方天下,方中徇相信自己的眼光,至于其他的,就只能交托命运去裁定。
  方中徇所看重的不仅是张素元本身的能力,还有他所处的,或者说即将要面临的时势。如果是在国本之争前,他是不会如此对待张素元的,至少不会让儿子随他去邵武。
  方中徇曾下工夫研究过,历史上那些一个个曾盛极一时的帝国是如何覆亡的,最后他总结出一个帝国覆亡的关键有两点:一是天下百姓普遍的无法生存下去,只有挺而走险,成为暴民,走上灭亡帝国的路;二是帝国的统治机构瘫痪,不能按照原样统治下去时,就会爆发执政危机。
  这两个因素互为因果,百姓无法生存,暴民自然增多,暴民增多到某种程度,统治机构自然就会瘫痪;同样,如果统治机构瘫痪,百姓自然越来越苦,百姓越苦,暴民自然就越多,而当这两个因素齐备时,帝国灭亡也就不可避免。
  朝廷现在就是处在统治机构瘫痪的状态。
  神帝为了掠财而私设的中使衙门架空了帝国由各级官吏主掌的行政机构,更加之神帝怠工,意气用事,使帝国的各级官吏缺职者几达十之六七。太子之争后,党争日炽。举目帝国,无因事而废人,皆因人而废事。
  帝国的统治机构实际上已经瘫痪,百姓生计日困一日,何况土地兼并之风自帝国建立之日起就没有断过,而今更是愈演愈烈。仅以他为例,父母原本不过只有十数亩薄田,但现在方家却坐拥万顷良田,这万顷良田是怎么来的,他自是心知肚明。
  若照此下去,不改铉更张,那帝国必将危矣。大乱将至,这就是方中徇的觉悟,这也是他看重张素元最根本的原因。
  如果没有这样的时势,张素元就是有天大的能耐又能如何!唐人数千年的历史,兆万的人口,一生都默默无闻,老死井市、乡野,随荒草埋没的英雄又何止千万!
  如果没有这样的时势,他方中徇又何独如此钟情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时势,那张素元这样的人物就非同小可,让儿子追随张素元就是他现在最正确的选择。
  让儿子随张素元去邵武,方中徇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这完全不同于先前儿子和张素元两人间的交往。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关系,这也是验证,验证张素元对他方中徇的态度。先前,儿子和张素元交好,在外界看来,既可以是出于他的默许,也可以是儿子自己的事,与他无关。这种关系至多也只表明张素元和他关系较好而已,并不必然就表示张素元是他方中徇的人,但让儿子随张素元去邵武,情形就完全不同,这等同于他向外界昭告,张素元是他方中徇的人。
  张素元同意带儿子去,也就表明他接受了这样的关系,张素元一定清楚这件事的含义,不清楚的,只有那个傻小子。刚才看到儿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他就知道张素元给了他满意的交代,但他还是详细询问了他们之间交谈的细节。
  听后,方中徇很是欣慰,他知道张素元已经从心里接受他,接受了方家,不仅如此,张素元更为他解决了凤玉的事。张素元关于凤玉的话,他越咂摸就越觉得有理,儿子确是这样的人,而且有张素元在一旁影响着,他今后大可放心。
  游目四顾,方中徇觉得书房中满是老人垂死的暮气,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既讨厌自己,也讨厌这屋中的一切。也许只有在儿子面前,只有在儿子如太阳一般光明的笑容里,他才感觉不到自己身上垂死的老气。
  暮色里,方中徇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为儿子祈祷,父亲已经为你选定了追随的人,但也把你送入了无尽而莫测的危险中,儿子,你能挺过去吗?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这个曾让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老人腮边滚落。
  夕阳,日复一日地照耀着这苦难的大地;余辉,把班驳的树影散落在正伫立在树下,向着东南方向遥望的老人身上。
  儿子和张素元已经走了三十三天,每天这个时候,方中徇都会长时间伫立在树下,遥望东南。儿子,正在那个方向上离他越来越远。
  老了,每当方中徇转身离去的时候,都会在心里发出这声沉重的叹息,他没想到对刚刚离去的儿子竟会这般思念。十五年前,才七岁的儿子离开身边时,他也没有这般放不下。
  如今,什么太子,什么党争,什么权势,什么荣辱,这些都已经提不起方中徇的兴致。儿子走了,垂暮的老人对一切都没了兴趣,就是今天朝堂之上传来举国震动的噩耗,也激不起他的丝毫兴趣。不过,方中徇虽不感兴趣,但还是有很多人感兴趣,甚至还有人为此而兴奋的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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