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邓一光    更新:2021-12-03 04:43
  萨努娅听了卢美丽的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卢美丽不仅婚礼当天回来,以后也常回来,有时候和匡志勇两个人来,有时候匡志勇有事,她自己来,萨努娅怎么说都拦不住。卢美丽一来就帮着做事,屋里屋外院前院后走来走去,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要匡志勇把杂物间收拾出来,要匡志勇把菜刀磨了,把拘谨的小匡指挥得一愣一愣。匡志勇抹抹脸上的汗,小声问卢美丽,她是不是原来也这样,也管着这个家,要是,她就太了不起了。卢美丽骄傲地说,你没看首长在家的时候,我让首长脱鞋首长就得脱,我让首长洗脚首长就得洗,可听话了。卢美丽说了就去埋怨通讯员周中保,嫌周中保没打扫扬尘,她在的时候,别说扬尘,连灰尘都不许进乌力家的门呢。
  匡家给卢美丽找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煤店打蜂窝煤,工作是半机械化,不算太累,就是整天和煤粉打交道,脏了点儿。卢美丽不在乎,何况在煤店工作工资高,每月能挣二十二块钱,还另外补贴两块五毛钱健康费。卢美丽对自己的新工作非常满意。
  卢美丽走后,乌力家最大的问题是没人做饭。老厨师万东葵走后,基地拖着不给派厨师,饭一直由卢美丽做,现在卢美丽走了,乌力家就得自己做饭吃。
  萨努娅很快教会安禾煮稀饭、摊饼和下面条。葛军机在这方面能帮上一把,他做的疙瘩汤放足姜,再滴上几滴醋,味道很不错,让乌力图古拉赞不绝口。萨努娅还要求每个孩子洗自己的衣裳。安禾越来越懂事,像个小妈妈,不光洗自己的衣裳,还帮小妹童稚非洗。她还要洗乌力图古拉的衣裳,萨努娅没让,告诉安禾,爸爸和三哥的衣裳不用别人洗,留给真正的妈妈来洗。乌力天扬在一旁怪声怪气地说,三哥有什么衣裳?三哥的衣裳就是被子。萨努娅就骂乌力天扬不懂事。
  第十六章 像蛋壳一样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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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冬天,乌力家收到一封信。信是失踪数月后的乌力天赫写来的,寄自广东梅县。信的开始没有任何抬头,信中也没有称呼,也就是说,这封信不是写给某个人的,而是写给乌力家所有成员的:
  我想,这是一条规则,在这个家庭的人没有死光之前,应该不断有人离开它,去为国家效力。乌力家族不允许白吃国家的,不允许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以及国家需要的地方不出现自己家族成员的身影,这是我从小在这个家庭中受到的教育。在我之前,已经有人这样做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很高兴由我来延续这个规则。但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我的高兴不是对这个规则的尊重,而是不管它是什么。事情由我来决定。我的决定是自己做主,离开这个家,并且永远也不再回到这个家。我不再承认这个家对我的一切管制,不再承认家庭长老对我人生的所有决定。从今往后,我将自己决定自己。
  对于今后。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会有自己的选择,包括如何去生和如何去死。你们不会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它对我太重要了。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有一点,我想这个家庭的有些人会感到高兴,那就是我会在离战争最近的地方出现,因为战争发生着的地方,就是人类最痛苦的地方,一个人可以忍耐个人的痛苦,却不能漠视整个人类的痛苦,这也是我在这个家里接受到的教育。这个家以强制执行的暴力方式“教育”了我,但我接受这个教育,我愿意走近人类的痛苦。记住,是我、愿、意。
  就算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我恨这个家庭,它是一个虚伪的、假革命者之名不思进取的堕落的家庭。一些人生活得如意,一些人生活得不如意。生活得如意的人想方设法剥夺他人,生活得不如意的人妥协于强权。或者起来造反。然后,如果他们成功了,他们就开始剥夺他人。我讨厌这样的革命者。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群麻雀。还有,我恨这个家庭无时不在的暴虐。
  我不喜欢这个家庭的统治者。他的貌似正义和由此带来的权威从来都是那么让人生疑。我不喜欢大哥,他对我是那么的陌生,我甚至记不得在我小时候,他是否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不喜欢二哥。他像一个寄生虫,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驯服者的微笑。从来不敢对人说出让他束手无策的内心痛苦。从来不敢向这个家庭发出他自己的声音。我不喜欢三哥。他是胆怯的,从未有过真正的家庭温暖。却要颤抖着按照家庭执政者的决定去放逐自己,他的茫然让人怜惜,而他的牺牲是不值得的。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时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
  我不喜欢这个家庭中所有的男人。而我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男人。是的,我也不喜欢我自己,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走出这个家庭带给我的阴影,我只不过是一只战战兢兢的蛾子。毫无用处的蛾子。现在我已经决定与这个家庭脱离一切关系了。我知道。我不再是这个秩序井然的家庭中的一员,我很高兴能知道这个。我在这个家庭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自由,我很高兴。现在我得到了。
  你们不用找我,那是白费心机。想想你们自己,你们也是从小离开自己的家庭,成为一个除了破坏什么责任也不用负的流浪者。也许你们和我一样,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们的家庭。从来就不曾对你们的家庭负过任何责任。事情就是这样,只不过在成为胜利者之后。你们把这个秘密藏匿起来了而已。
  我很想说,因为你们的养育,我活到了十五岁,为此我感谢你们。但那是假话。因为同样的养育使我困惑和痛苦了十五年。在此之前。包括我的出生,我都插不上一句嘴;而在此之后,我得用漫长的岁月做代价,来摆脱那些困惑和痛苦。
  好了,我没有什么感谢的话好说,现在轮到我自己决定自己了。我将决定我今后的所有日子——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一分钟。
  萨努娅读了好几遍,每读一遍,心就撕裂一次,为乌力天赫在信中表现出的残忍和决绝深深地伤心一次。她不明白,是什么让她的老四拥有那么多的仇恨。她只知道她的老四与家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是这个家庭中最倔犟的孩子,他既然那样说了,就会那样去做。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家里,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她的老四,这是一定的。她一点儿也不管那样做是不是体面,就坐在客厅里一把接一把地抹泪,并且把鼻涕响亮地擤到手绢里去。
  乌力图古拉阴沉着脸看完那封信。他把那封信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然后再捡回来,展开,叠好。插回信封里。他没有对儿子的信做出任何评价,只悻悻地、无力回天地、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
  “小兔崽子,他到底做了他想做的事!”
  几天以后,孩子们知道了乌力天赫来信的内容。趁大人不在,乌力天扬从萨努娅的枕头下面翻出那封揉得皱巴巴的信。他草草地读了一遍。
  乌力天扬一脸阴沉地走到院子里,去看乌力天赫留下的那些鸽子。在失去了主人之后,那些鸽子显得懒心无肠,整天在苹果树里乱窜,或者飞到江滩上晒太阳,它们基本上已经成了一群野鸽子,有的再也不回到鸽舍里来了。“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对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乌力天扬爬上梯子,上了屋顶,把鸽舍从屋顶上掀了下来,再从屋顶上下来,找来一把斧子,非常凶狠地,一下一下地把鸽舍砍得七零八落。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很可怕的神色。铁钉把他的手划破,流了血,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把斧子往碎裂的木板和卷曲的铁皮中一丢,朝地上啐了一口。离开了后院。
  2
  实际上,乌力图古拉也好,萨努娅也好,他们根本管不了乌力天赫的那封来信带给他们的是怎样的冲击,等待他们的比这个要严酷得多。
  入秋以后,北京传来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去世的消息。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一种兆示,那段时间,坏消息接踵而至。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双双宣布断绝外交关系,缅甸宣布驱逐中国新华社仰光分社工作人员。老挝的战机轰炸了云南边境,美军的战机轰炸了中国海轮,局势显得十分紧张。国内更是乱作一团,铁路遭破坏,桥梁被炸毁,杀人越货的事件不断升级,商店里已经买不到糖果和肥皂,老百姓的日子没着没落。
  乱纷纷之中,乌力图古拉接受了第一次公开批斗。他非常烦躁。前线消失了,没仗可打了,兔崽子们又开始咬篱笆了。而且,因为家里没了厨师,好长时间没有吃肉,他的脸上干巴巴的。十分难看。
  “我的审查不是结束了吗?怎么还审?”
  “谁告诉你结束了?是告一段落,不是结束。就算结束,需要的时候仍然可以重新开始,所以我们党才会有九次重大路线斗争。”
  “你想干什么?简先民,你想干什么!”
  “你喊什么喊?我让你喊了二十年了,你就不想想,你凭什么?文化大革命一年多了,让你舒服到现在,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最先撤离的是通讯员周中保。值班员把基地文革小组取消乌力图古拉一切政治待遇的电话通知一传达,周中保就把刚取回的《解放军报》往台阶上一丢,去后院工作人员宿舍打好背包,扛上就走,连告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