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陈玙    更新:2021-12-03 03:18
  从此,在这个小店里,李汉超就被人们称为“吴先生”了。
  李汉超在小店里住下来以后,就努力接近工人,实心实意地为工人做事情。他替工人写家信,写得非常用心。他那一手欧阳询九成宫的正楷小字写得像用刀子刻的一样有力。这信一写开头,就不断有人来求他,于是他就成了免费的“代书”。他不但字写得好,而且内容也写得周全、得体,写完一念,无不拍手称好。求写信的人说他写的都是自己想说的话,甚至想说又说不圆全的话他都给写上了,简直像钻到谁的心里看了一样。一来二去,传开了,来求他的码头工人就越来越多,有些人遇上疑难问题也来问他。他也主动走出去,到工人家属住的破房子里去串门。有时遇上工人病了,家里人手不够,他就成宿在那里守护着。买药没钱,他就掏自己的腰包。有一次北市场东面那像鸽子笼一样密集的房子失了火,他冲进火海,一连救出三个小孩和一个病重的老人,一个产妇。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先生”一腿脚会那么利落,力气会那么大。人救出来了,他的衣服却被烧破了,头发烧焦了,手烧得直冒油……
  码头工人的心眼最实在。你对他诚心诚意,他乐得把心掏给你。李汉超是他们心目中的老师和“圣人”,他们喜欢他,尊敬他,越来越信任他。遇着谁有点好吃的,总要先给“吴先生”送一点来,谁家乡里捎来东西,也要分一份给“吴先生”。凡是送来的东西,李汉超都如数收下。但他自己从来不动,总是悄悄地送给那些病号、老人和生活上最困难的码头工人。天数一久,人们就知道了,开始还有人劝阻,后来,看劝止不住,也就不劝了。可是东西反倒越送越多。
  李汉超深深扎根在群众之中,以此为基础,不但开展了码头工人的工会工作,而且建立了党、团支部,形成了领导核心。
  王一民下好鱼钩,放好渔具,坐在松花江边上等了十多分钟,李汉超才匆匆赶来。
  他们选定的这个会面地点很僻静,会钓鱼的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鱼群经常回游的地方。堤岸上还有一盏街灯,余光照到这里虽已昏暗,但还可以看见水面上“浮子”的摆动,往钓钩上挂鱼食也不用另找亮光了。
  李汉超见到王一民,就紧紧握住他的手,端详了一下说:“又瘦了!上次我让你把薪水多留下一些,不要每月都拿出一半来交党费,你不听话……”
  “我只有这件事不能听你的话。”王一民笑笑说,“党现在经费困难,需要钱。再说,我再清苦也比你在这小店里生活好……”
  “呵,这你可说错了。”李汉超一拍王一民的手说,“我现在是乐在其中了!从外表上看那里很脏,甚至是非人的生活。可是人和人的关系可干净了,可纯洁了!那肮脏的外壳包藏着的都是赤诚的心,在那厚厚的沙石下边掩盖的都是纯金。这样的赤心和纯金,我们俩在义勇军里不是接触很多,感受很深吗?可是这里又是一块宝藏。”
  “现在被你开发出来了!”
  “应该说才露出矿床……”
  这时漂在水面上的钓鱼“浮子”遽然间往下一沉,连鱼竿的顶梢都拽得颤动起来。李汉超止住话头,伸手拔下鱼竿,往后边一甩,一条一尺多长的鲤鱼上岸了!鲤鱼在岸上蹦跳着,金黄色的鱼鳞被岸上的灯光一照,直放金光,真好看哪!“真大呀!”王一民忙跑过去按住,抓过来。两人欢笑着,摘下鱼钩,放进鱼篓里。王一民一边将鱼篓放进江水里一边说:“这回回去晚了也不怕了,让房东老太太看看,我钓了多么大的一条大鲤鱼!”
  “够你和塞上萧饱餐一顿了。”李汉超一边往钩上挂曲鳝一边说,“老塞这家伙还那么馋吧?”
  王一民笑笑说:“嗯,还有一点。”
  “有一点?两点也不够。”李汉超把鱼钩又抛到水里去了。“我在北大的时候,他在朝阳大学,隔些日子就跑去拽我上东来顺、珍珠阁。我和石玉芳结婚后,他每星期必去一趟,自己亲自动手下厨房,有时候我让他放下大勺,跟我去参加集会,他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炉台。他自称他是块艺术家的材料,不能搞政治。”
  “现在还是这个主张:为艺术而艺术。”
  “他刚开始写东西的时候,还是不错的,受现实主义的影响,写得朴素真实。可是到了北京就变了,变成了唯美主义的信徒了。最近我看他在《日报》上发表了一首诗,简直是空洞无物,无病呻吟。我看了又生气又着急,就写了一首打油诗寄给他,想刺激刺激他。”
  王一民一听忙问道:“这么说你和他通信了?”
  “哪能通信呢。”李汉超笑着摇摇头说,“我用了一个化名,笔迹也改了。不过寄出去后我有点后悔,因为他太熟悉我的笔迹了,我虽然改了,他要用心辨认也能认出来。”
  “我看你多余这样躲躲闪闪,老朋友老同学,应该出来见见他,做做他的工作。他在北方文坛上很有影响,连卢运启那样的老名士对他都很推崇。能把他的立场、观点改变了,让他为无产阶级写作,成为左翼作家,不是件大好事吗?”
  “对,我很同意你的看法。”李汉超点点头说,“而且你应该先把这工作承担过来。”
  “我已经做了不少工作了,可他那为艺术而艺术的根子扎得太深,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他对你是最信服了,你说话他能听。”
  “不,我现在不能见他。”
  ‘为什么?他可总向我打听你。“
  “你就说不知道我的下落。”
  ‘他根本不信,他早就知道我们的信仰,他说我们一定有联系。“
  “可是我要是就这样往他面前一站,不等于更明白地告诉他,我不但是信仰,而且正在实行。”李汉超摸着他那满嘴大胡子说。
  “若不他也会猜得到的。”
  “他猜是一回事,我们用形象向他进一步说明又是一回事。在这方面能避开就应该避开。何况只要我在他面前一出现,马上就会带来另外的麻烦。”
  “你是说他会往北平写信?”
  “对,他会马上告诉石玉芳,连一天也不会耽误。”
  ‘告诉就告诉吧,你们夫妻分开已经三年了,早就应该告诉了。“
  “不行,不行。”李汉超紧摇着头说,“石玉芳的性格我太了解了,三年的时间她决不会有什么变化,一知道我在这里,她会日夜兼程领着孩子找上来的。”
  “那就来吧。”王一民点点头说,‘你现在不光管工会工作,还要考虑全面工作,得住在’机关‘里。石玉芳领着孩子一来,就会变成’机关‘的最好掩护人,这还真是求之不得的。“
  “那家庭的麻烦也跟着而来了。”
  “照你这么说共产党人就不能要家了。”
  “要家你为什么不把老妈妈和妹妹从吉林老家接来?还让年老的妈妈去给人家当老妈子,让妹妹去给人家缝穷?几次劝你都不听,你……”李汉超瞪着眼睛一口气说下去,真像放机关枪一样。
  王一民急忙打断他说:“可我和你不一样呀,我妈妈她们可以自食其力,你这是妻子呀!”
  “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妻子,都快三十岁了,还打光棍!”
  “这是什么话?你……”王一民激动地望着李汉超,李汉超也直望着王一民,两个人对视着,都有很多话要说。这时从堤岸高处传来大皮鞋踩在石头马路上的咋咋响声,不是一个人的,是许多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王一民立刻闭住嘴,李汉超忙扯起钩竿,王一民拽住钓钩一看,曲膳早已被鱼吃没了。他们在首战告捷以后,竟没有再去管它。王一民忙去拿曲鳝。就在他蹲那儿忙活的时候,一双大皮鞋脚走下来了,一束手电光照在他拿曲鳝的手上。王一民一抬头,手电光又照在他的脸上,强烈的光柱刺得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忙把脸转向暗处……
  皮鞋脚直奔装鱼的篓子走去。
  王一民忽然听见一串粗野的笑声:“腰细哪!大大的好!”
  王一民这时才看清,一个穿黄呢子制服的日本宪兵,正往出抓那条鲤鱼。鲤鱼被揪着脑袋从鱼篓里拽出来。就在那条鱼刚一离篓的时候,尾巴忽然左右开弓,啪啪甩了两下,接着扑通一声,蹿进江里去了!日本宪兵一声惊叫,忙用手电筒往江里照,那儿只有一圈一圈的波纹向外扩展着,鲤鱼已无影无踪……
  从江堤上面传来一群人的哈哈大笑声,下边这个日本宪兵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向堤岸上跑去……
  堤岸上的笑声伴着叽里咕噜的日本话,渐渐远去了。
  一条快速汽艇从江东逆流开过来,在江心里打了一个弯。汽艇前的探照灯,放出一溜白光,从他们面前扫过去,只见船上站着几个人,船尾上的照明灯,照着一面随风摆动着的日本旗。这是日本江防队的一条巡逻艇。
  巡逻艇倾斜着转了一个圈,然后开足马力,船头翘翘着,船尾贴着水面,发出一阵难听的嘶鸣,向西面驶去。
  巡逻艇激起的浪花拍打着堤岸。李汉超将鱼钩抛到水里说:“自从玉旨雄一来到哈尔滨以后,又从南满调来一个饭田大队。他们的‘春季大讨伐’已经开始了。”
  “越这样越能看出他们的恐惧心理。我在一中看日文报纸《每日新闻》,那上面竟然报道了我们在‘纪念碑’上刷大标语的消息,可见日本朝野上下都为之震动了!”
  “是呀,‘赶走日寇,还我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