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6
  后来国民党把他调回台湾去了。
  吴:所以当时国民党特别恨我们的有线广播,我们每个喇叭当面,他都有一两门炮专门对付我们。有时,我们只要一广播,他的炮弹就打过来了。晚上,他先打照明弹,再打直射炮。有一次,他干脆把炮从掩体拖出来,拉到海边沙滩上,对着我们的地堡干,把我们的喇叭打得稀巴烂,像筛子一样。
  我们最早用的喇叭叫“九头鸟”是美国海军在港口使用的一种扬声器,解放战争中缴获了不少,全国全军的“九头鸟”都集中到厦门前线来了。这玩艺共九个扩音器组装在一起, 每个250瓦,耐用得很,整个机器泡到海水里也坏不了。我们就用背包绳背上“九头鸟” , 在这里广播几分钟,再换一个地方广播几分种,打“广播游击战”和他玩捉迷藏。挨炮最多的一个“九头鸟”被弹片打了七十多个洞,我们用水泥补一补继续用,后来送到北京军事博物馆去了。敌人越打我们越高兴,说明我们的工作有效果,没白费劲,说明我们广播的力量并不小于炮弹的力量。
  国民党对我们确实很恼,如果他的士兵听不到我们播音,他就不会安排专炮打我们。
  周: 1958年7月,我们正在安装调试新设备,感觉不太对劲,前线怎么到处都在修炮工事加固翻新公路?表明可能会有一场大的战斗要打。于是,我们也加班加点紧张工作,炮战一开始,我们的新设备也搞好了,开通运行。
  那几十天里,大概是我一生最紧张的时刻。双方打炮,我们反而睡觉,抓紧时间休息,因为这时播音没效果。炮一停,我们马上开始广播。报道战报,告诉敌人我摧毁了你哪些目标工事。宣传政策,告诉敌人我们的原则立场和你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一天,敌人一个上午集中炮火打角屿和何厝广播站,电线打断了,喇叭音膜也震破了。好在我们备用器材准备充分,什么时候打坏什么时候抢修,最久的一次大概只中断了半天便恢复播音了。我们的大炮和广播轮番向敌人进攻。及时有力的对敌广播,也使得那场炮战更加有声有色。
  张:炮战中,我在角屿广播组。角屿本来就须经过小嶝、大嶝才能沟通与厦门后方的联络,很闭塞,战斗打响,在敌炮威胁下联络更困难了。电话又基本上要不通。我们最着急的是没有上级的精神和稿子,播什么?炮打完了不讲话怎么行!于是,“八·二三”炮击结束,我们就根据自己的理解草拟了一份“告蒋军官兵书”自做主张播出去了,真可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向国民党士兵宣布:我们一定要解放金门和台湾,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应尽快放下武器,向解放军投降。后来才知道,我们的提法与上级意图并不完全相符。上级对我们提出了批评,说我们政策观念不强,无组织无纪律。为这事我还做了检讨。
  检讨归检讨,心里不是很服。打仗就是要消灭敌人收复失地嘛,否则打炮干什么?叫他趁早缴械投降又有什么错?话反正已经说出去了,收不回来了。讲了我认为该这么讲的话,检讨心里也痛快。
  后来才晓得,主席打炮的意图并不是要解放金门,而是要加深美蒋矛盾,甚至是为了有利于蒋介石“固守”才明白我们的文章恐怕是闯了祸添了乱了,才后悔那么大的政策问题怎么不请示自己乱主张。
  近几年看到台湾一些文章说:中共当年炮击的目的就是要打下金门,他们在一开始的广播里都这么宣布这么说了,后来,因为国军的顽强抵抗共军计划无法得逞才不得不改口自找台阶下,云云。我想八成是我们的文章给国民党捞到稻草了。
  为了扩大宣传效果,我们还挑选了一部分广播稿油印成传单,交给部队的侦察员。夜间,侦察员悄悄划小船靠近金门,把一卷卷宣传品挂在敌人防我登陆的铁网木桩上。侦察员安全回来,我们便立即向对岸广播,我们有东西放在金门哪里哪里了,请国军弟兄们去取。望远镜里,头一天,一包包传单没人动,又过了一天,东西不见了。是否有人偷拿偷看,当时无法考证。也是直到最近,台湾一篇回忆录提到这件事,说共军的心战搞得很厉害,经常派水鬼把宣传品送到金门,然后他们广播再告诉放置地点,心理上让人感到共军真是无孔不入无所不能,何况确实发生多起宣传品在地下传看的事故,防不胜防。时隔三十几年,我得知当年干的并非无效劳动,仍感很欣慰。
  吴:1958年我也在角屿,记忆里天上掉下两种东西最厉害。一是下大雨,连着下,地堡里积水,床板都漂起来了,上床一定要先趟水过“河”再一个是下炮弹,角屿落弹上万发,我们地堡周围少说几千发,弹坑一个挨一个。地堡被炸塌一回。
  运输船夜里送来抢修物资, 5立方木材。卸到海滩他就回去了。我们几个人自己打捞,自己抢修工事,还要坚持抄收中央台、前线台广播,编成我们自己的稿子播出。
  人累得跌一跤倒那就睡过去了,任凭你炮打得天摇地动也醒不过来。
  陈:炮战前夕,我刚好怀孕。在前线最需要我的时候,为了不影响工作,我和爱人商量,先把大孩子送到上海他爷爷奶奶家去了,然后去做了人流。这是我怀的第二个孩子,当时心里真是矛盾死了,从我愿望,是想要的,但战斗又不允许我要,我是含着眼泪到医院去的,手术过后不到十天我就返回工作岗位了。回想起来,大儿子长得比我都高了,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真是很少很少,对这个家,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和妻子。战争年代,抛家舍业的女性有的是,但在和平时期,像这样每天听着枪炮声有家回不去的女人恐怕是风毛麟角吧?
  回到前线,炮战正是最激烈的时刻,广播站四周,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弹坑了,地堡前的一条小木板桥,也已经被炸断了三次。我们真是在枪林弹雨中坚持播出。
  有一次,一发炮弹就在地堡顶上爆炸,水泥抹的墙壁被震掉一大块,人被震得晕头转向,拿起稿子念,怎么没有声音?大声喊叫,还是听不见声音。耳朵已经聋了。
  还有一次,弹片从通气孔钻进来,把电线打断,唱片也打碎了好几块,没伤到人员是万幸,但想起来相当后怕。
  前线部队十几万人,我的经历很普通,干的都是份内工作,同那些英模人物没法比。但我还是很高兴的。当学生时,我见到一只死青蛙死老鼠都怕怕的,心跳加速,而现在,在炮火面前我没有找怀孕呀这一类很合理的借口退缩,而是迎着冲上去了,自己同自己比,我认为我经受了考验,是一次超越。
  前线女同志很少,于是我也出了点小名,上了报纸,随英模报告团进北京。国民党也知道我了,他们的广播和打过来伪传单上经常点我的名,说欢迎陈菲菲小姐起义反正,保证重奖重用。国民党的情报也挺灵通的,连我一月工资多少都清楚。
  我们还有一个播音员叫王桂兰,敌人连她住在菊山街几楼几号都知道。对岸国民党的女播音员叫汤丽珠,是厦门籍人,我们也得表示我们的情报工作也是挺灵通的,就到厦门她家里采访,写成稿件,在广播中向她报平安。从望远镜里,有时可以看到汤丽珠从房子里走出来散步,穿着超短裙,看不清面孔,但感觉里她身材很好很漂亮。
  汤丽珠真可以说是我的老对手老朋友了。多少年里,我们对话不见面,她骂共产党,我指责国民党,她讲台湾怎么怎么好,我讲大陆怎么怎么好,我俩天天交谈打嘴巴官司,公说公婆说婆的。但逢年过节都不忘互致一声问候,好像达成了什么约定默契,从不搞针对个人的庸俗的人身谩骂攻击。现在年纪大了,常常想起来,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生活怎么样了。我挺希望她能回厦门探亲,走一走。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就更好。我想,我们可以不谈过去,不谈战争,不谈政治,作为女人,我们就聊聊女人感兴趣的话题,谈谈时装、养花、烧菜、气功、化妆品、外孙子孙女什么的,我们一定会谈的很开心的,因为,记忆里,直觉里,如果撇开政治立场,她本是一个挺直率挺不错的厦门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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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顶岩侧翼的对高山山头上,专对小金门讲话的喇叭堡默不作声地耸立着。这是一座除却厦门世界其他地方均看不到的奇特建筑。堡高12米、宽8米、厚6米,正面,横5排竖6排共30个喇叭孔。每一孔内,隐蔽置放一只直径1.5米、体长2米、功率500瓦的气动远声传递喇叭, 此物一个相当于20只常见的挂于学校操场农村电线杆上的25瓦电动喇叭, 故全堡30只气动喇叭一旦开播,等于有600个普通喇叭同时发音工作,气势宏伟磅礴,声传十余公里。
  对高山脚下已辟为开发区,多处“四通一平”工程正破土动工。据说,有人嫌那多管火箭发射器状的喇叭堡有碍观瞻,建议拆除。
  余窃以为此议实不可取。
  “对敌有线广播喊话”是国土分裂的产物。在长期楚汉不两立的对峙状态中,它几乎成了两岸间唯一的直接对话方式。尽管数十年双方的对话全是吵架,但吵架之中仍寓含有十分积极的因素,即双方的根本出发点并无二致,那就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海峡两岸都是中国,台湾宝岛永远属中国。双方所争执不下的不过是谁才是中国的真正代表者。这毕竟是问题的较为次要的方面。为了维持一个共同的家而吵总比干脆分家各过各的而不吵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