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6
  噪杂的课堂立刻就会变得鸦雀无声,连最调皮的孩子也会露出专心听讲的神色来。
  你升华为一个时代的精神化身。
  一个时代的幼小心灵被你熏陶和净化。
  好难忘,那充满纯真和圣洁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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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纸上登载的,你的葬礼很隆重。
  大首长在你墓地四周种松树。战士们列队持枪向你行军礼。几千人向你鞠躬默哀。
  我一直认为这样的规格,你很够很够。
  初次到厦门,我的第一愿望不是去逛鼓浪屿、登云顶岩,而是去瞻仰你的长眠之所,静静地和你——我心目中永远的英雄——待上一小会儿。
  你的墓地在哪?
  我向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打听。他的年纪与我相仿,应该是知道的。他却露出诧异之色:安业民?不认识!我正待解释,他已转身而去。
  问一队红领巾。 电视里, 老师不是常领着他们到烈士墓地举行队会嘛?一位“二道杠”颇有礼貌地回答:对不起,叔叔,我们不晓得。
  问一个穿军装的小伙。他总不至于忘记自己的前辈和战友吧!年轻的上等兵向我敬礼:俺连长、指导员没跟俺说起过呀。
  我真有点忿忿不平了。其他地方可以忘记你的名字,但福建不能够,厦门不能够。
  后来,终于从警备区一位离休老首长那里打听到了,你的墓就在市中心的烈士陵园内。
  地处闹市而鲜为人知,是何道理?我颇纳闷。
  你的归宿地好气派!
  踏着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来到一个宽阔的平台。正中,是用花岗岩垒砌的你的墓冢。冢后石影壁上,朱老总手题“人民战士安业民永垂不朽”十一个金色大字熠熠闪光。正中央,镶嵌你的烧瓷像。你身着戎装,永恒地微笑,头枕青山,脚踏大海,向着金门、向着台湾的方向。我猜想那两座岛屿一天不与祖国的土地联在一起,冥冥之中的你是不会合眼的。
  你的长眠地被清理得很干净。宝塔状的松柏刚刚修剪过,杂草被剔除,来回跟步,未见任何纸屑脏物。有一个精心编织的花环摆放在你的遗像前,绿叶红花虽早已凋谢,却使我的心终获平衡,稍稍释然。
  你说过:战士所以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对人民有用。
  你绝对应该相信:对人民有用的人,人民是一定不会忘记的。
  你的墓验证了这一点。
  我将一枝松枝摆放在你的墓前:“安息吧,安业民叔叔!”
  3
  在一般厦门地图上,你很难找到长300米、宽200米、面积0.06平方公里、最高点海拔54.6米、远远望去呈馒头状的小岛——青屿。
  从厦门乘警备区的登陆艇驶往青屿,十几分钟后,海平线上便显现出位于金门西端那个小岛族的身影。像一串糖葫芦,由大而小依次排列的五个岛为国民党占大担、二担、三担、四担、五担。接下来第六座岛即为大陆据守的青屿。登陆艇昂首破浪轰轰隆隆向着六座小岛开去,我很有点杞人忧天地担心,千万不要偏航开到另一方的岛子去。少校艇长告诉我,他们还真有几回大雾弥漫天糊里糊涂开到对方岛域去的冒险经历哩。
  从五十年代开始,大担驻有国民党军一个营,二担一个排,三、四、五担为无人岛礁。大、二担上的国民党军火炮,监控着厦门通向外海的航路。而青屿的解放军炮火,又对大、二担形成有效的反制。对厦门而言,大、二担是骨鲠。对金门而言,青屿若钢钉。
  艇泊青屿,拾级而上,须臾,登临岛顶,艳阳普照,海阔天清,3000米外的二担历历在目。 稍远, 4000米左右的大担有一长长的标语反射着白光,望远镜里,“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几个楷体字写得挺帅。
  这里是一国“两制”的交会点,站于斯,国土分裂所带来的酸楚悲怆感陡然强烈。白天,风平浪静时,可以看到大、二担穿裤头、光上身的士兵,跑跳的军犬,听到隐约的狗吠。夜晚,身后厦门闹区一片灯火,对面大、二担一束幽冷的探照灯光在晃动, 偶尔,传来他们驱赶大陆渔船的枪声。据记录,1985年4月,从二担开出一串高射机枪弹来,打在岛上。1986年2月,又有数发高机弹打在距岛200米的水面。显然不是误射,而是故意。为什么?不知道。那边一个小连长便有权下达开火令,兴许当天他气不顺有谁惹他烦恼吧。青屿没有还击,保持了极大的克制。青屿用理智和善意表达了厦门希望与金门捐弃前嫌和解如初的渴求。
  青屿又是一座十分美丽的世外桃源,全岛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各色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小花点缀其间,姹紫嫣红。守岛战士在地势平缓处整理出大如乒乓球台小如桌面的菜地,辣椒红黄瓜绿,茄子开花西红柿挂果,一派生机,情趣盎然,田园风味足足。
  青屿原本是一座耸于海面几近光秃的石山,能够绿化完全得益于那场炮战。炮战中,青屿发射了1万1千余发炮弹,完成了对24个重要目标的歼击。同时,青屿也落弹1万余发,平均一平方米两发,战后炮弹皮捡了6吨,表层岩石被炸成石碴泥粉,厚达1.5米左右,始能植草栽花种树。
  问起青屿参战详情,守岛部队陈连长说:当时的连长叫梁文科,现已退休住在厦门,要提青屿的老黄历,他最权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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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厦门。初看好像木讷的梁文科老人一摆起他那本老黄历,便立刻口若悬河,显得善侃而健谈。
  我是1957年上的青屿岛。那时,岛就像个驴粪蛋溜溜光,数了数,从岩石缝里长出四棵蕃石榴,全岛只有这四棵树。没有营房,就在敌炮反斜面凿几个小洞住人,一下雨就成了小水库。没有码头,给养弹药都是用小木船摇上来。炮兵掩体摆在岛的四角,也是依山挖坑打洞,用松木杆子盖顶,没有多少水泥,只能铺个二十公分,码一米五石头,再夯盖几米土。
  基本上可抗他一、二发炮弹。
  大、二担有两门岸炮、两门化学迫击炮、两门90自行火炮是专门对着青屿的。另外,他还有四门高射炮,一个广播站,一架探照灯。
  我们这边,青屿、浯屿两个岛共有54门炮对付大、二担。青屿岛小,只有4门美国造75山炮。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初期这种炮算是大炮,到了1958年,它成了小炮了,最远射程5700米,够不到大、小金门,但打大、二担很富裕。
  炮战前,国民党那个欺侮人呀。我们的商船、渔船从青屿、二担之间的水道出海,国民党看到就打。晚上偷着出去,他用探照灯照,照见也打。
  有天晚上,我到一号哨查岗,刚开了一下手电筒,大担的炮就过来了。哨兵骂:“他妈的哪一个,不要命了!”我赶紧说:“是我!”哨兵不好意思了:“唉呀,连长,我不知道是你。”我说:“骂我没关系,要是那边的水鬼来摸哨你就暴露目标了!”国民党的操作舟,5分钟就能到青屿。
  大、二担欺负我们没大炮,根本不把青屿放在眼里。战士们气得够呛,憋着劲儿要同他干,求战情绪特别高。炮战一开始,我先把他的探照灯、广播站搞掉了。4门高射炮,我一下子也敲掉3门。他高炮阵地四周有掩体,我们的炮直射打不到,我就把炮口高抬,朝天吊,仰打,一发一发干,成功了。
  这一下把国民党打疼了, 过了几天,大金门155加农炮一个营16门,调过头来专门对付我,从早上八点打到下午五点,中午都没停,好家伙,一天没让我喝水吃饭。
  大金门距青屿一万多米,开始他打得不太准,许多炮弹落到海里,后来他不断校正,越打越准,炮弹基本上都落在我的头上了。青屿岛上原有一个灯塔,被打成了麻子脸,估计大金门拿这个灯塔作标定点。气得我直想把它炸掉,后来算了。我们莲河方向的炮群对大金门进行压制,但好像不太压制得下去。
  整整一天,把青屿打得一塌糊涂。交通壕全部打平掉了。三炮工事被打塌,幸好炮未打坏,人员已疏散,也没有伤亡。我的指挥掩蔽部和二炮在一起,后边落一发,头顶上也命中一发,咣!爆炸那个响呀,没法形容,耳朵当时就震聋了,后来听力慢慢恢复一些,现在年纪大了,又聋了,你不大声说话我就听不见。1965年青屿修永备工事,在我掩蔽部周围挖出七发没响的炮弹来,要是全响了,也够我喝一壶的。二炮长包书科讲怪话:
  我们二炮和他妈指挥所靠在一块真是“沾光”了,光挨打。我说:闭上你的臭嘴,挨打你就忍着点吧!师里一个助理员上岛办事,也给憋在掩蔽部里了。敌人一打炮,我说:你赶快到后边去:他说:妈×养的,死就死一块吧!陪我们挨了一天炮,震了个晕晕乎乎。傍晚敌炮一停,他说:快跑吧,我的老天!我走出掩蔽部,岛的模样都变了,石头全成沙土了,一脚踩下去,暄暄乎乎的,随手抓一把都是炮弹皮。师政治部主任李平说:哎呀,青屿这个岛被打得真够可怜的。
  我用一部电台监听敌人通信联络。大担只要一叫:“兰州、兰州(大金门)1号(大担)呼叫,1号呼叫!”我就知道又要干我们了。那天晚上,大担说:“兰州,今天我们干得不错,摧毁了6号(青屿)一个阵地。”
  我心说:去你妈的摧毁吧!连夜我就用松木把三号工事修复了,第二天又和他们对着干开了。
  解放战争我也打过仗,但还从未经过这样猛烈的炮火。炮弹在周围接二连三爆炸,心也腾腾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