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五章 萍散
作者:沙雁望    更新:2021-11-29 18:39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宋•黄庭坚
  推开虚掩的门,但见四处堆放的桌椅,似乎被遣散的伙计们临去时匆忙收拾过。午后的日光透过半开的格子窗照进来,光影更添寥落。
  “客官,蔽小居今天不营业。”正要出门的慕清看了一眼柳井彦。
  “我曾是这里常客,今天路过进来看看,怀旧一回。”柳井彦拱手。
  “如此请自便。”慕清回礼毕,自顾走去。
  柳井彦目送慕清,回思片刻,沿着楼梯拾阶而上。楼上临窗处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站起来要开口,被另一个拦住。
  “是来找我的。”程西樾道。
  慕渔舟下楼,让客人和程西樾自在说话。
  “大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程西樾为柳井彦倒了杯水。
  “我去过广林巷,一路上山找过来。”柳井彦顿了顿,又道:“方才出门的是玉木小居主人吧?你要跟随着离开的人就是他?”他记起那人,当年玉木小居和赵师弟比赛音律,输给师弟的那个年轻乐师。如今人到中年,眉眼间还留有昔日神彩。
  “是。但也许我不该走,胡文书案……”是一桩冤案,她想过为父亲洗刷冤屈。
  “你该走。”柳井彦表情苍凉,“胡文书案不可能被一个不存在的人翻案。”
  程西樾偷调胡文书案刑部旧档,那举动已经惊动了某些人。昨日柳井彦得到消息后找去三籁乐坊,就是为了通知她尽快离开汴梁。有人已经盯上她,正怀着恶意追索她和胡文书案间的联系。
  胡文书案不可能被一个不存在的人翻案。她知道,她的确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祖父踪迹不定地四处漂,直到临老才敢回到念念不忘的故乡,也许全因为身边带着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吧?她本是一个不该出生的生命。
  如今她若想翻案,一定会连累许多人,甚至连累当年父亲牺牲自己保全的青叶。没有其他选择,她应该忘掉一切离开这里,将麻烦随身带走。
  “大人曾是我父亲的朋友,离开之前,想听大人说说我父亲。”她会离开这里,会带走麻烦,但她不能忘掉自己的来历。
  “西樾,其实我……不曾和你父亲做过朋友。”柳井彦的目光变得有些浑浊。
  在青叶做同窗的时候,柳井彦只将林东木当对手。
  柳井彦有一个在朝为官的父亲,他自小接受儒家正规教育,在宗族同辈中学业一直最优,很被父亲寄望。入青叶后遇见林东木,他以为那人是自己遇见的第一个对手。
  所以柳井彦很高兴,书塾里忽然来了一个叫赵蕤的师弟。音律是浪费光阴的消遣,林东木却被那坊间来的师弟缠住了,时时丢下书本去学箫。
  太学官员视察青叶,林东木和赵蕤一同失踪,独自出现时成了牢狱中的囚犯。
  变故来时柳井彦很矛盾。虽然是对手,可他不相信林东木会做胡人的奸细。他终于开始追踪赵蕤的线索,找到赵蕤也许有助于揭示真相。
  可是赵蕤入塾时登记的家庭住址不存在,推荐赵蕤的乐师所在乐坊也被查抄。
  一个寒冷的冬夜,柳井彦恳求父亲做了疏通,得以去牢狱里看望林东木。
  所以,他看到林东木饮下狱卒准备的毒。那个冬夜大雪纷飞,他看着林东木的朋友——一个为林东木入狱的同窗,在牢狱外的乱葬岗火化了他曾经的对手。
  很是惋惜。那么出色的一个人。命运太过暴殄天物。
  从青叶退学时,胡文书案在柳井彦心里还是一个疑案,直到第二年冬天他跟随父亲护送公主去西夏和番,关外露宿的一天晚上,他被公主单独召见。
  赵蕤师弟穿着公主服饰,她有着他从前未察觉的,女子才有的美丽。
  柳师兄的父亲是朝廷重臣,师兄前途无忧。她很冷静地开口说。将来若有可能,请师兄替我照看林东木。替我转告他,要他看在当年同窗之谊,好好待我们的女儿。
  可是渐渐的,冷静消失了,当她责备自己的不该。在太学官员视察青叶那晚,她不该向林东木坦白又撒谎,坦白她是一个爱慕他的女子,撒谎说她来自坊间。
  她责备自己不该让林东木动心,不该让林东木受累。
  她很是后悔,当初她不该强要林东木一起学箫。
  看得出她不知道林东木早已离世,但柳井彦没有说破。她的眼睛里全是凄楚。
  柳井彦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他将那晚的会面埋在记忆里,照旧做着该做的事。他按着一个官宦子弟生命的常规节拍过生活,科举,成婚,为官。做了父亲后,他不许子女学音律。
  音律是浪费光阴的消遣。有时音律浪费的不仅是光阴。
  十年后,柳井彦有机会晋见塞外归省的公主。她依旧美丽,只是因为年纪和阅历,眼神变得复杂,眼睛里多了许多东西。忆旧闲聊中,她似乎是不经意的问到林东木。
  以为时过境迁,柳井彦说出了实情:骨灰是一个同窗收的,十年前就埋在凉风阁前的梨花树下。
  他心生恐惧,因为看见她那双眼神复杂的美丽眼睛,瞬间瞎了一般空去了。
  听到宫廷秘闻:公主失踪已数十日。醒悟过来的他重新追踪她的脚步,从凉风阁前的梨花树到善忘寺,三籁乐坊,再一路乘船,最后到了一处河流入海的地方。
  所以,他看到她病逝在一个夏夜。萤火纷飞如落雪,他看着当年火化林东木的那个出了家的同窗火化了她,再将两个人的骨灰撒在入海的河水里。
  朝廷后来说公主在随夫君回西夏的路上病死。柳井彦也照旧做官,但不再禁止女儿学音律。
  年轻时他认定音律是浪费光阴的消遣,如今他不知道自己年轻时的认定是否正确。也许生命原本就是一种浪费,不论如何去珍惜,总归都会被虚度。
  “我不曾和你父亲做过朋友,没有资格拿父执身份命令你做什么、不做什么。”
  可是柳井彦恳求面前这个孩子快走,这个孩子当初就不该回汴梁。
  他曾以为自己能为她做一些事,一些当年他不曾为她父母做的事。但他深知牵涉宫闱的角斗从来血腥,自己已无力庇护她。
  而尽管生命终将虚度,他还是不由自主心生恐惧,想到他可能看见另一个美丽的生命成为权势角逐的祭品。
  村庄睡去,万籁都歇,只有风铃声隔着院落朦胧传来。
  风铃似乎在执著地提醒她不要忘了它,提醒她象从前一样带它一起上路。
  可是今夜她将丢下它。
  书信在白天已经交给小山,托他明日午间送到玉木小居。小男孩拿书信时,曾疑惑地久久看她,“程生怎么比平日不同啊?”
  小山看错,她不会比平日不同。离开熟悉,投入下一个陌生,在她早已经习惯。
  感激慕清的善意,但不想成为慕清的负累,就象她曾经是祖父的负累一样。
  她也决定放下自己的负累,如同放下那串风铃。
  一手拿着简单的行囊,一手拿着油灯,最后环视一回住了一个春天的小屋。床上的被褥叠放得很整齐。架上的书籍也归过类,方便人拿它们去旧书铺。
  被褥是渔舟缝制的。总是温柔微笑的,善良的渔舟,她童年时曾有过的唯一玩伴。愿渔舟能在这里等到一个结局,而不是象她这样有始无终。
  书籍是她从旧书铺寻来的。不过其中有几本旧乐谱不同,是他送的……
  不要想他。也许未来的路途中偶尔也可以想一想他。但不要在这个时候想他。
  出卧室,过天井,她打开柴门。打算将油灯吹灭时,油灯照着门前的一个人。
  “以为西樾兄已经睡下了……”灯光里,廖羽迟从门前石阶上起身。
  她退后一步,手里的行囊轻轻落在黑暗的门角。
  房东先生走进来,将粗糙的木门在身后合上。她依稀觉得他的神情和平日不同,举止也有些失措,忘了从容迂阔的辑让。
  可是接下来她自己心乱了。不知道两个人是如何在斗室里落坐,也不知道灯盏是如何被安置在窗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照着她的心乱。
  “明日我就要去宫廷画院了,方才知道的。”廖羽迟道。
  中山塾长欣喜得喝醉了,吃过醒酒汤后才想起该说出自己欣喜的原因。晚宴后廖羽迟觉得他不能就这么回学馆。来到广林巷巷尾,夜深不忍敲门,他在门前坐下来。
  “房东先生很高兴吧。”她压抑紊乱的心,试着说一句祝贺的话。
  “很高兴。”他闷闷道,“不过,本以为可以先送西樾兄回江南。”
  她看出他其实不是很高兴。他怀着没有必要的歉意,歉意得好象他失约了,好象他打破了一个已经在他们两人之间说好的约定。
  “我不曾要你相送。已经有慕先生和渔舟做伴了。”她提醒他他们之间没有过什么约定。或者她是在安慰他,失约也无所谓,也可以被谅解。
  “可是慕先生故乡江宁,西樾兄是回苏州,大家总要分手的。总会有一段路西樾兄要独自走,实在太……太孤单。”他神情担忧。
  在他看来,他的西樾兄需要他的施舍——从房租到关心,到陪伴。可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滥好人,在她决定要走得轻松的时候。
  “房东先生不放心,因为觉得我这同窗很不济?”她问。
  听出她语调僵硬,他一惊抬头。他没有看轻西樾兄的意思,他不想惹西樾兄生气。
  灯光投在西樾兄脸上,睫毛的阴影很长,他看不清西樾兄的眼神。
  “西樾兄没有不济,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想到要和西樾兄离别,有些……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苦恼。他不懂得怎么解释他的苦恼。
  一时的怒气消失了,剩下许多莫明的思绪。她看着他因为离别引发的苦恼。
  他并不是只将她当作一个需要他施舍的同窗。他懵懂,可是很多情。
  不能犯下蕤的错误。不能。
  人生固然寂寞,但是她不能为他那双苦恼的眼睛动摇。他的路和她不同。
  太学官员视察青叶,知道离别在即,蕤坦白自己是一个爱慕师兄的女子。
  师兄本是青叶最被塾长看重的学生。他拿本该在世间实现的前途,换了梨花树下的孤独睡眠。梨花树下,蕤一夜白头,或者是因为愧悔。
  蕤后悔不该要师兄一起学箫。
  一个人不该轻易以知音期许另一个人。因为那期许一旦被接受就是对方的担荷,而那担荷会很沉重。
  还好面前的他对音律不甚通。她不会以知音期许他,犯下蕤的错误。
  一时的苦恼总会过去,他多情,可是懵懂。苦恼过后,他会在画院实现他的人生。
  的确,她曾经发痴。她曾经不能满足于他的同窗之谊。可是明白自己的命运后,她试着告诉自己,和他同窗一场就够了……
  “好象,西樾兄的风铃在响。”他讷讷道。他不知道西樾兄为什么一直沉默,可是他必须找一个话题,好抒解他在静寂中感受的苦恼。
  “离别的确叫人难过,不过聚散都是偶然,房东先生何必强求。”她平静开口。
  她已经醒悟,她其实是想和他道别的,虽然,如果他今晚不来到这里,她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世间万缘可悲,相见欢之后总会跟着离别怨,离别原本平常。她早从祖父处学会不为离别痛苦。可是她想和他道别,为了感谢曾经和他相遇。
  祖父的教诲:人生原本寂寞,惟有无情才能避免苦痛。
  人生真的寂寞,可是要做到无情真的很难,祖父自己其实从未做到过。
  “房东先生还记得,梨花树下听的那曲《赴海》么?”她问他。
  两条流水在去海洋的路上,隔着山岳听到彼此的流淌声。它们相约出山,相约在芦苇丛生的滩涂相遇,一起走剩下的路途。相约在路途结束时一起入海。
  流水其实不必辛苦地相约同途,独自归海也可以,一起赴海的愿望太渺茫。
  世间纵横的都是阡陌,没有人知道自己将与何人在何处聚散。《赴海》那曲子必须两个吹箫人精神和灵魂的契合,条件太过苛刻,终于成为无人问津的绝响。
  流水最好不要相约什么。聚和散本是偶然,不由愿望做主。
  房东先生即使相送同窗到苏州,可是那以后大家还是要分离,因为大家各有前途。
  房东先生会入画院,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画师,生活得庄重从容。而西樾兄想四处飘着去,想做祖父一样的自由自在的乐师,不必在任何地方扎根。
  大家萍散后,会恢复到相遇之前的自己,走着各自的路。
  “谢谢荐我来青叶和你一春同窗。如今西樾兄没有舍不得和房东先生离别,房东先生也没有理由舍不得西樾兄。”
  油灯的灯花开过,又落了。她说了长长一篇话。
  她想说服他,也想说服她自己……
  听西樾兄将道别的话说了长长一篇,他竟没有一个字来回答西樾兄。他只是想着他不可能送西樾兄回苏州了,西樾兄的长长道别意味着两个人再也不会相见了。
  常在两人间出现的静寂,这一次比从前每一次都停留得久。静寂中朦胧传来风铃声,他呆呆地听着,听着。后来他起身告辞。
  她想,终于和他只是同窗之谊。
  但是足够了。虽然萍散,在未来漫长的,孤独的路途中,她总可以偶尔想起他。
  油灯的火苗画出她纤瘦的影子。在他转身离去时,她看见自己纤瘦的影子微微颤抖着,灰暗地投在他离去时的背上……
  拾起落在门角的行囊,她吹灭灯盏,走进等在门外的夜。
  廖羽迟从广林巷巷尾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铜风铃。告辞时西樾兄取来交给他的。
  这串风铃被西樾兄的祖父摘取前,曾经挂在书塾后园的某个院落,也许就挂在廖羽迟一直居住的那个院落门前。今夜他将把这串风铃重新挂在那个地方,因为西樾兄说,这串风铃最快乐的记忆都在那个地方。
  如今西樾兄没有舍不得和房东先生离别,房东先生也没有理由舍不得西樾兄……
  西樾兄真的,一点也不伤心于离别吗?
  关于离别的话题,西樾兄说来语气沉着。好像廖羽迟今晚来广林巷之前,西樾兄已经就两个人的离别独自想了很多。
  天光黯淡,草野中传来虫唱。那虫唱声一路跟随着廖羽迟的耳朵,听来有时似乎繁杂相聚,有时又似乎寂寥分散。就如同流水一样。
  流水最好不要相约什么。聚和散本是偶然,不由愿望做主……
  他要去宫廷画院报到了,西樾兄也迟早要回江南。他该懂得离别难免。
  想起西樾兄第一次谈及离别的情形,梨花淡白,映照着西樾兄的灰色长衫和黑头发。那时他以为西樾兄只是回苏州,他还可以再去看望西樾兄,他们还可以再相见。
  西樾兄不会在苏州等他。西樾兄会成为四处游荡的乐师,去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又想起那夜和西樾兄从城里夜归,马车涉过星河一样的河水,西樾兄说到关于流水好好相遇后,再一起好好入海的愿望。
  西樾兄今夜说的话和那夜不同,西樾兄今夜说流水其实不必辛苦地相约同途,独自归海也可以,一起赴海的愿望太渺茫……
  西樾兄说的都有道理。不是愿望不好,但一个人最终总要懂得现实。
  大家萍散后,会恢复到相遇之前的自己,走着各自的路……
  萍散后会走着各自的路。可是,他们真的还能回到相遇之前的各自吗?
  廖羽迟不能肯定,这个暮春的长夜过去后,他还依旧是和西樾兄相遇前的他。
  夜已经深了,天光黯淡没有星月,廖羽迟独自踏上上山的石阶。
  长长的石阶,他从前也曾独自走过,但从没有走得象今夜这样寂寞。
  他一级一级往上走,每一级都走在回忆的逆流中。
  石阶笼在雨水里。他曾经背着小同窗走下这石阶,周围雨声嘈杂,伞下的世界却那么安静,他能感觉到吹在他颈间的,西樾兄微凉的呼吸。
  月光下的石阶是浅蓝色,悠长而安详。他们也曾一起走过月光下的石阶,那时西樾兄第一次象对朋友一样,对他说起心事,说起自己来青叶的原因。
  明天就要立夏了,春天过去了。廖羽迟独自走过长长的石阶,一路听西樾兄交出的风铃在他手里“叮铃”、“叮铃”、“叮铃”……
  天光黯淡又没有星月的夜里,风铃似乎也在向春天作最后的道别。
  这串风铃曾挂在西樾兄院门前的瓦檐下,它曾摇响一长串“叮铃”,惊动了院门外溪水里的鸟儿。他曾和西樾兄一起,用目光追随那两只白鸟投进山峦的浅黛。
  若能在某一个春天开始的时候入山,一路迎着先后启发的花期往山深处去,那情形会如同接连度过几个春天……明年的春天开始时,我可以来邀程兄一起入山……
  西樾兄说世事变幻,不能接受关于下一个春天的邀约。西樾兄说的都有道理。这个春天还没有结束,他和西樾兄就已经道了离别,更不要提起关于下一个春天的约会。
  那个在陌生人家的屋檐下,耐心等着檐外的冷雨过去的,孤独又柔弱的小孩。那个狷介、狂妄的,以无情自勉的古怪少年。要和这个春天一起走远了。
  “叮铃”、“叮铃”、“叮铃”,一路作别春天的风铃。西樾兄曾说它只是敏感又多情的傻瓜。现在他因为和西樾兄离别而伤心,是不是也成了敏感又多情的傻瓜?
  西樾兄从前说他为人木讷迟钝,应该是一种福气。西樾兄后来却说,从前说他木讷迟钝,是西樾兄说错了……
  西樾兄其实和他一样明白,萍散后,已经回不到相遇之前的各自了。
  这个春天过去后,他不再是和西樾兄相遇前的他。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他不知不觉间和这串天真的风铃一样,敏感又多情了。
  这串风铃也曾挂在西樾兄祖父苏州故居的窗棂下,那时他一边听着它“叮铃”、“叮铃”、“叮铃”,一边为西樾兄写入学青叶的荐书,因为西樾兄留书说,“唐突一句,若兄能稍稍助弟北上青叶……”
  西樾兄没有舍不得和房东先生离别,房东先生也没有理由舍不得西樾兄……
  西樾兄真的,一点也不伤心于离别吗?
  关于两个人离别的话题,西樾兄说来语气沉着。好像他今晚来广林巷之前,西樾兄已经就他们的离别想了很多。
  没有舍不得和他离别的西樾兄,曾就即将到来的离别想了很多。
  西樾兄方才感触,说世间万缘可悲,相见欢后必有离别怨。
  如今他和西樾兄到了离别怨,可是,他和西樾兄有过相见欢吗?
  尽管他一直没有停止希望——希望有那么一天西樾兄可以接受他做为一个朋友,而实际上西樾兄一直说大家不过是同窗,算不上朋友。
  暮春的夜风吹着,廖羽迟想着心事走完石阶,回到自己在书塾后园的住处。走进院落之前,他没有忘记将那串“叮铃”了一路的风铃挂在院门的瓦檐下。
  两眼鳏鳏躺在窗边的床铺上,他想着道别时,西樾兄长长的睫毛藏住了眼神。
  西樾兄沉着地说着离别,可西樾兄不肯回视他苦恼的眼睛。
  西樾兄其实和他一样明白,萍散后,已经回不到相遇之前的各自了。
  西樾兄从前决绝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知是奢求。可是西樾兄的《当炉》不再有从前的决绝。西樾兄不再给故事下结论,不再将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分清楚。
  这个春天过去后,西樾兄也不是和自己相遇前的,那个总是用无情自勉的西樾兄。
  ……已经不要的旧曲谱,好笑自己又不能丢下。想请房东先生离开时,随意将它放在这阁楼某一处……
  那旧曲谱代表一段过往。西樾兄不能丢下旧曲谱,可到底还是丢下了。西樾兄会不会象丢下旧曲谱一样,丢下在青叶的记忆?
  聚和散本是偶然,西樾兄说的有理。他没有理由太过惦念那小同窗。
  可是,“叮铃”、“叮铃”、“叮铃”,敏感又多情的、天真的风铃总是不能成眠。
  风铃在廖羽迟耳边轻轻响了漫长的一夜,他不能解得它在说什么……
  两年后。玉木小居。
  “慕大老板不能太挑剔啊!这样的茶叶还不是好茶叶?!”皇甫劲委屈得几乎落泪,“我为了搜寻这些茶叶跑遍江宁,叔叔只顾留在家里玩乐器,一点忙也没有帮,这全都是我一个人打理的来!”
  “并不是皇甫老板买的茶叶不好,只是没有适当包裹,路上有些走风啊。”慕渔舟安抚委屈的人,“对了,你说叔叔他——又开始弄筝了?”
  “可不是,叔叔还张罗要带徒弟呢!我亲眼看见,村子里一群鼻涕小孩被他们的父母拉去拜师,叔叔一个个全不拒绝,全都当宝贝似的收下了!”
  “真的?这真好!叔叔他总算……真好!”
  想象不出叔叔弄筝时是什么样子,记事起,慕渔舟从未见叔叔拿过乐器。两年前叔叔和旧时一个小邻居见面,她才从叔叔讲述的往事中知道,叔叔少年时曾以弹筝技艺闻名于江宁。
  叔叔弃筝,因为听过两个人吹出的绝响,心冷于达不到那样的音律境界。
  但音律一直是叔叔丢不开的心结吧?后来叔叔为了重见其中一人,在青叶门外守候出了隐士之名。叔叔还想照顾那人留下的孩子。
  可是那人留下的孩子不需要别人照顾,独自离开了。她留下书信,告诉叔叔他等的人已经不在了,劝他结束多年的守候,重新过自己的人生。
  西樾真是狠心,竟然不告而别,让叔叔伤心一场。好在叔叔终于还是想开了,能够在家乡重拾乐器,叔叔现在一定很开心……
  “慕大老板怎么不理我了?我走了几个月才回来,你都不好好看看我?只顾看茶叶?渔舟?渔舟你太疏忽我了嘛!”
  “知道了,我这就仔细看你!恩,好象是瘦了些。”她搬着他的脸,“去江南有些水土不服吧?告诉我,这些天你都跑了哪些地方啊?”
  “哦,有苏州、杭州,有瓜州、泉州,还有……”他忽然放下正数的手指头,“算了!你是想问我有没有在什么地方看见那家伙吧?没看见!那家伙如今一定在某个乐坊里风流得意呢,可我皇甫劲是正经人,从来不去乐坊那种地方,自然见不到!”
  “谁让你特意找了?”慕渔舟微笑,“西樾那样离开我们,大概是要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还是从前的孤僻性情,程爷爷带大的孩子。
  “所以你也不用念着那无情无义的人了,随那家伙自生自灭!”不止没有和青梅竹马的故人道别,讨人嫌连有恩于自己的房东都瞒了,廖羽迟也是收到他人转交的钥匙才知道房客走了,“那家伙那么离开是为了逃一笔房租,想赖帐!”
  “西樾对廖公子是有些失礼。”
  想起廖公子面对人去屋空时的神情,慕渔舟也有些替失礼的朋友抱歉。不过廖公子好气度,一定不会在意房租,去画院之前甚至将广林巷那处房屋送给了书塾。那里后来一直住有新来青叶读书的学生。
  西樾的痕迹从广林巷消失了,从青叶消失了。
  慕渔舟时常想起和朋友的最后一场谈话,西樾问她:渔舟其实舍不得离开这里吧?也可以留下来。先将最坏的结果想一遍,觉得可以忍受,那么你就留下来……
  那场谈话被一个客人打断,当时她没有来得及询问西樾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西樾离开后,她明白了。她果然留了下来,而且等到了最好的结果。
  “有没有先回城里给大人报过平安?”她帮着皇甫老板脱下长衫,一面问。
  “有!回回你都叮嘱,我敢忘吗?娘说了,叫你过几天也回家一趟,娘想问你,她新得的好茶该怎么侍侯才最出色。”他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妻子,“渔舟,我瞧娘似乎渐渐迷上烹茶了,你说她老人家有一天会不会也来这里做茶师?”
  “娘肯来逛逛最好,这里比城里清净,娘来住一段就会喜欢上这里。”
  “啊?可是我不想娘来……咳!”皇甫大少在妻子责备的目光下将不孝的话咽下。
  当初得知逃房租的程西樾走去无踪,他真是欢天喜地!渔舟的叔叔总算可以就此明白:要找侄女婿还是找老实人才可靠!抓住机会,他立刻向叔叔提亲,叔叔愣神的功夫他就已经庆祝起来了!一路跑回城里向父母报喜!
  天从人愿,那天柳尚书正好也在父母面前,好象是那九尾狐面孔的柳家丫头也要毁婚呢。他立刻答应柳尚书,顺便请他喝自己的喜酒!一切都好顺当!
  当然了,娘开始是不依的。不过没有关系,大男人皇甫劲自己可以成家立业、养活妻小!他从青叶退学行商,而且做得有声有色,让父亲也另眼相看。父亲认同渔舟后,母亲也就软了,因为皇甫大少一直为自己赢得的妻子骄傲!
  可是,在他外出行商的时候,不知不觉母亲和渔舟好象已经走得太近了,这……不是大少不孝,他只是希望玉木小居是他和渔舟两个人的……
  “大少!”门外的招呼打断皇甫劲的私心,唐赋走了进来,“几时回来的?”
  “才到家!”皇甫劲起身笑道,“怎么状元郎不在翰林院公干,有空光临小居?”
  “今日春分,青叶举行凉风阁琴会的日子。”去年唐赋科举成功离开了青叶,但赵师傅还是给爱徒发了请柬,想请他给师弟们演示一回。
  唐赋丢下公事应邀而来,不只为了让赵师傅高兴,如今他对音律的态度已经和从前不同。他也常去三籁乐坊看看,听一听乐坊新来的人谱出的新曲子。
  幼年时三籁乐坊遭查抄,他看着父亲唐宇杰受辱,手指残疾后废去琴艺,这段记忆在他心里留下了深重的阴影,他曾经厌恶乐坊,也看轻自己的音律天赋。
  可是从父亲的回忆里,他已经知道那段往事的完整因果。
  他惋惜父亲不能再弹琴了,可是不再觉得当年那个让他震惊的夜晚是一场羞辱。现在他把那夜看做一个传奇中的一段,而那个传奇如此美丽,值得父亲做出牺牲。
  “你是来为赵师傅压场啊!可我听渔舟说了,今年的新学生中很有几个是带着乐器来念书的,箫啦笛啦琴啦笙啦,还有拿胡笳的!你能镇得住吗?”
  “应该没有问题,我身后跟着一个帮手。”唐赋转头苦笑道。
  带面纱的女客人走进门,皇甫老板呆住了:这姑娘怎么象在哪里见过?还好慕老板待客周到,招呼伙计先引唐赋和女伴去楼上临窗的雅座。
  “哎,这就是你们当初最常来的地方吧?”女客人环视周遭,兴奋问道。
  “廖羽迟最喜欢安排大家坐在这里。”唐赋答。可惜廖羽迟不在这里,否则今天青叶三子就齐全了。
  上回和廖羽迟见面是去年冬至节,天下着小雪。看着雪落的廖羽迟忽然决定离开画院,说要出去四处走走,见识画图外面的真风景。
  人与人的聚散勉强不得,大家从青叶出去各投前程,渐渐难得见面了。
  “想起来了,我的确见过你!”跟上楼的皇甫老板打断唐赋思绪,瞪眼看朋友的女伴,“你是当初乐坊里看皮影戏的客人,回回看过《当炉》上部《凤求凰》就走!”有个性!讨人嫌那出戏太罗嗦,根本不值得看完全部!
  “这个,我只看《凤求凰》是因为……”女客人有些害羞。当年只看《凤求凰》不是因为下面的《白头吟》戏文不好,是因为失望在《凤求凰》中为相如代琴的人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不过现在好了,她觉得那个人如今已经是她的相如了。
  “你不用解释,我理解!”皇甫劲笑道。不过——唐赋是从不在自家乐坊留情的,怎么被自家乐坊的女客人跟上了?“大小姐贵姓芳名啊?”
  “我姓柳,名重樱。”女客人笑着站起来,“大少是唐赋好友,叫我重樱就好!”
  “柳重樱?”皇甫劲又呆住。这名字怎么好象也在哪里听过?
  “有点奇怪啊,大少这么快就忘了这名字?”女客人笑对皇甫劲的疑惑,“我可以提醒大少,你从前的未婚妻,柳尚书的女儿柳重樱,就是这个名字了。”
  “什、什么?”原来她是——“九尾狐”!
  怪不得唐赋这浑蛋就范了!现在想起来,当初和唐赋在帘幕后面偷看柳重樱的时候,大少就觉得唐赋的表情有些不对!也许那时唐赋就已经留情于“九尾狐”了?
  “渔舟!渔舟你快过来见见柳小姐!未来的唐夫人!”皇甫劲高声叫着妻子,又吩咐女客人,“你快把那劳什子面纱揭下来!”
  “九尾狐”柳重樱和程西樾长着同一张面孔,渔舟看了一定惊异!
  “柳小姐莫怪我丈夫粗鲁才好。”慕渔舟端着茶水走了过来。
  等着看妻子惊异表情的皇甫劲很奇怪,怎么渔舟一脸平和,没有半点受刺激的样子?他急忙回头再看,于是自己惊异了。
  这张梨窝深现、笑靥如花的脸,和讨人嫌那阴沉的冷面孔根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不对啊?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皇甫劲运足力气开始拧眉毛。
  朋友的有趣表情让唐赋苦笑。
  两年前程西樾走后的某一天,廖羽迟拿了本曲谱来乐坊找唐赋,先遇见柳重樱。见到廖羽迟手里的曲谱,大小姐就拦住他说了半天的话。躲避大小姐的唐赋远远看见廖羽迟起初腼腆,后来就对着大小姐发怔。
  廖羽迟那天未和唐赋见面就离开了乐坊,不过就是在那一天,柳重樱从怔怔的廖羽迟手中得到了那本曲谱。唐赋被大小姐苦缠同学那让人入魔的曲子,再也躲她不开。
  今天的凉风阁琴会,将有两个人一同吹奏完整的《赴海》。唐赋有些为难,赵师傅可能依旧认为那曲子不是正道,依旧会不喜欢。
  可是唐赋又想,凉风阁对面的善忘寺,那里总会有一个知音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