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四章 遥响
作者:沙雁望    更新:2021-11-29 18:39
  三分□□三分雨,匹似东风本不来。
  ——宋•范成大
  “姐姐,方才看见程生和账房结账,正辞工呢。”跟着碧翠上工的路上,离离远远看着梦柯厢的方向。
  “辞工?”碧翠脚步一缓。程生在坊间的客人中已渐有声名,又很得老师傅们赞赏,以为他一定会在乐坊长做,怎么就辞工了?
  “唉,李师傅若知道了,一定要伤心!”离离愁闷道。
  在乐坊里谋生活,人来人去看惯。虽然心里各自愁闷、意外,关于程西樾作别三籁乐坊的话题她们也只能说到这里,前面还有等着她们笑语欢声的客人。
  梦柯厢和往常一样准备开演皮影戏,伙计阿多正抹着戏台下的桌子,就看见一位戴面纱的尊贵熟客走过来。阿多丢下抹布忙不迭迎上去献殷勤,这才注意到,那熟客身后还跟着一个生客。
  “姑娘,在下这厢有礼了!”曹公子折扇挥得潇洒,“冒昧打扰,唐突之处尚请姑娘包含。实在因为姑娘身影窈窕动人,在下深盼一睹面纱下的芳容。”
  “我不认识你。”刚刚进门的柳重樱躲到程西樾身后。
  “从前不认识,现在就算认识了。”曹公子笑着,看了看程西樾,于是也打个招呼:“小子,怎么又是你啊?前日你在我家耍的花样我都还没有跟你计较,眼下少爷另有目标,你暂时不要招惹我。”
  “小的何曾在贵府耍花样,”程西樾淡淡道,“倒是提醒公子,这位小姐不是坊中人,不过是这里的客人。大宋律例,调戏良家女子礼法不容。”
  “有人调戏良家女子吗?”曹公子左右一顾,接着笑道:“公子这是在君子好逑。”
  “抱歉,淑女她心上已经有人了。”程西樾皱眉。柳重樱看着程西樾点头。
  “哈哈!你小子有些意思。”曹公子觉得戏码有趣,不由兴味盎然,“我说上回碧翠怎么暗里为你解围,原来你小子虽生得单薄,却是坊里坊外的留情人物,和我的随处风流倒有一比。”
  “小的怎好比公子。”程西樾的唇角带着讥讽,“小的在坊间有些许人情凭的是微末技艺,不比公子辈风流全凭着权势。”
  “好厉害的嘴!也罢,公子就丢下权势,不为难这位淑女。”曹公子收起折扇,“今天我只谈人情,程乐师欠着我的情,我要你还情,相陪听曲子!”
  曹公子伸出手正要拿程乐师的腕子,被刚进门来的一个人按住了肩。
  “曹兄,好久不见!兄弟还以为你厌了这里,另投妙音坊作耍了。”唐赋笑道。身后站着报信的阿多。
  “哎呦,唐兄说偏了,我看如今少来这坊间的人是你吧!你我兄弟的确有好一段日子不曾同游,听说唐兄越发用功了,明年大比,状元非唐兄莫属!”曹公子调侃。
  “说笑话!跟我前面去,我介绍坊里新来的歌娘给曹兄。”厌倦眼下的周旋、打哈哈和称兄道弟,但唐赋隐忍着,笑得十分自然流畅。不能不替程西樾和柳重樱解围,而且乐坊惹不起曹公子这样的客人。
  “且慢,我还请了这姓程的乐师相陪,想和他一同研讨汴梁音律中的俚俗小调!”曹公子笑嘻嘻看着程西樾,“程乐师,一起来吧!”
  “唐公子,人家在这里呢,你怎么看也不看我,只管招呼那等俗客?”柳重樱这时候也摘下面纱,正笑靥如花地看着唐赋。
  “这位小姐原是冲着唐兄来的?唐兄好艳福!”曹公子诡笑,作艳羡状,“罢了,你且留在这里陪伴娇娘,我和程乐师去讲究乐理,兄弟们下回再会!”
  “曹兄,程乐师才已请辞,不在坊中做工了。”唐赋回避柳重樱的笑脸,“曹兄要研究俚俗小调,兄弟另有更老到的乐师推荐。”
  “不在坊中做工了?那也没有关系,程乐师和我私交甚好,还欠我人情。”曹公子歪头看着程西樾,作亲切随和状,“我知道你一定同意跟我走。”
  “有点奇怪啊,西樾,这个人方才就说你欠他的情,还说你前日在他家耍花样,到底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啊?”柳重樱疑问。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是。”曹公子殷勤回答美人,“不过他去我府邸奏乐时,偷了我爹——哦,我爹是刑部曹尚书——偷了我爹印鉴,假作刑部文书,调看了十八年前一个旧案子的档案记录。”
  “程兄?”唐赋失声。偷取刑部尚书印鉴假作公文,触犯律法。
  程西樾也很意外,没料到曹公子并不完全是个草包,已知觉自己那日所为。
  见程西樾愣住,曹公子不由得意一笑,“放心,公子我不是我老爹那么死板,没打算告发你。其实我还满欣赏你做事时候的那份果决。你若能讨我欢心,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呢。”
  唐赋看向程西樾,后者沉默不语。
  柳重樱着急,“西樾不要怕他的要挟,我爹会给你做主!我都告诉爹爹你在这里了,爹爹在……”
  “阿多!”唐赋高声打断柳大小姐,叫一旁抹着桌子偷听的伙计过来,“立刻送这位女客回家,记住,要看着马车到她家门前。”
  “少坊主放心,小的会看着小姐进家门!”阿多得令喜笑颜开,转脸对着柳重樱时又急速换了一副可怜像,“小姐,求小姐可怜我们做伙计的辛苦,这就跟小的走吧。小姐若耽搁一刻,小的就没法向少坊主交代,要丢差事的。可怜我家有老母!”
  阿多不是第一次送这位尊贵的客人回家,这翻说辞回回见效。大小姐没心机,一直都听少坊主摆布,阿多引着心有疑虑的大小姐出了梦柯厢,满心满意算计怎么花费小姐在礼部尚书府第门前会给他的赏钱。
  阿多背后,少坊主继续发了第二通脾气,令已经辞工的乐师去皮影戏后台收拾东西尽快离开,“程西樾,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踏入我们三籁乐坊一步。”
  曹公子看着程西樾的背影,“唐兄,怎么忽然生气了?何必为难小孩子。”
  “曹兄,你官家公子不知我平头百姓苦衷。姓程的于坊中做工期间,竟到你府上做出犯法的事情,你大人大量不计较,可我不能不担心乐坊被连累。”唐赋苦笑,“曹兄若对姓程的有兴趣,且在别处会他,好歹别给兄弟这里惹出事端。”
  “唐兄,不必如此吧?”曹公子疑惑。从前的唐少坊主不是这么胆小怕事。
  程西樾假作刑部文书,调看十八年前一个旧案的档案记录。唐赋直觉,程西樾调查的是林东木被牵涉其中的胡文书案。
  了思因之出家的师兄死于十八年前胡文书案,赵师傅未提那师兄姓名,唐赋也没有问。直到几天前从廖羽迟处知道,一本缝合过的完整箫谱已被放回书塾藏书室。唐赋就此明白了许多。
  程西樾在善忘寺垂着眼睫倾听的是她父母的故事。她从唐赋手中接过了思送的曲谱下篇,与她拥有的上篇缝合。象了思希望的,至少箫谱上、下两篇在离别怨后终于等到相见欢,好过当年吹萧的两人相见欢后离别怨。
  程西樾放弃《赴海》曲谱,小羽以为程西樾想借此忘却过去。唐赋一度也觉得她只以寻找母亲线索为重,她怀恨抛弃自己的父亲,想忘却父母孽缘。可如今看来……
  “程兄,刑部旧档中胡文书案的资料如何?”避开曹公子后,唐赋找到程西樾。
  “带我去唐坊主那里道别。”她没有回答问题。
  结案草草的胡文书案根本没有留下资料。
  判决林东木死刑,陈述中说林东木与胡人通信谈及京畿防务,做胡人奸细。可是档案里没有存下作为证据的相关信件,也没有存下与林东木通信的胡人姓名。
  冤案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普通的书塾学生竟能劳动京城府衙作成冤案,关于这一点她想了两天。原打算知道父亲死因就作罢,现在她疑惑了。
  唐赋见她不答只得作罢。可是从梦柯厢去教习房的路上,他忍不住责备她不该冒险,留把柄给曹公子这种人。
  “少坊主方才对柳大小姐很失礼。”她岔开话题。
  “我只是怕她在坊间说出她父亲名讳。她本来不该出现在坊间。”他被点中痛处。柳重樱的频繁探视和天真告白让他觉得负担。
  她看见他的苦笑,于是淡淡道:“柳尚书开明,重才,喜欢科举上进的书生。”
  “我见过柳尚书,也觉得他人不错。”唐赋同意,“不过你不要看错,这里没有人想知道尚书大人喜欢什么人,不喜欢什么人。”
  唐赋以为柳重樱迟早明白不该再来,礼部尚书更是永远不会出现在三籁乐坊。
  可是,今春注定有许多让唐赋意外的事情,自从朋友廖羽迟将程西樾引来青叶。
  隔窗听见教习房里父亲正和客人说话,唐赋正要举手推门进去,被程西樾制止。唐赋也觉得,门那边客人说话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方才坊主发了好一回呆,你就从未起过疑心?”客人的声音问。
  接着是父亲的声音,“别怪我认她不出,虽是一母所生,两姐妹性情、容貌大不相同。不过,难得两个孩子都传得你师弟在音律方面的天赋。”
  “坊主,你去年见的孩子比她姐姐如何?”
  “虽不比姐姐,但也十分出色。姐姐有的不仅是天赋,她是天数造就。我听老乐师们对她称奇道异,一度也想细考她的来历,只是她从未和这里的人真正接近,大家都不知她底细。”父亲喟叹,“程西樾性情冷僻,比当年程习还过。”
  一阵沉默,似乎说话的两个人都想起了心思。
  父亲点出程西樾名字的一刻,唐赋看到程西樾的眼神。他知道程西樾和自己一样明白了一件事:她一直寻找送母亲去青叶的乐师,那乐师就是三籁乐坊坊主唐宇杰。
  是自己的父亲,用蕤不成,将她独自留在痛苦的遭遇里。那乐师是自己的父亲。
  唐赋也明白了方才程西樾制止他推门进去的原因。她早听出客人是礼部柳尚书。
  过了片刻,唐宇杰接道:“你问起妹妹,我那回也未得近前和她说话,只远远见她站在帐篷前面吹牛角。虽是游戏,那气息、神韵却不是寻常女孩儿能有的。”
  柳井彦怅怅道:“惭愧职位羁绊,我不如坊主可随意出关。不知道何时才有去西夏的机会。见过姐姐,我就常想到妹妹。师弟的孩子。”
  “我怕你是见她不到的了。听她吹角的牧人们惋惜议论,说那孩子今年秋天就要远嫁,去更西边的异族。她父亲几年前亡故了,继位的叔叔只想利用她身份,让她和其他部落联姻获得好处。可怜,今年才十二岁。”
  “什么?和师弟当年遭遇一样?”柳井彦惊道。
  “也不尽然。我听她角声欢畅,幸好天性快乐,好象不在乎、也习惯了叔叔待她不好。”唐宇杰说到这里语调转冷,“当年你师弟却是被她敬爱的人逼着,嫁去西夏。”
  唐赋知道柳井彦的师弟就是当年男装读书的“蕤”。似乎蕤远在西夏还有一个女儿。而父亲口中逼蕤出嫁的,为她敬爱的那个人——是指林东木?
  父亲责怪林东木,唐赋觉得父亲多少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
  父亲和柳尚书一齐沉默了。似乎遇到了一个禁令,避免多谈逼蕤出嫁的人。
  “罢,你回府吧。十多年未见面,我也不能留你多谈。只求大人千万设法照顾西樾,别让她再出事。我这里也会照你说的做,将她赶出三籁乐坊。我会动用关系,将她赶出汴梁的所有乐坊,让她死心。”
  听到脚步响,柳尚书要出门。唐赋犹豫要不要回避,却见程西樾推开门。
  门里门外觌面相对,柳尚书和唐坊主一愣之后,反应各异。
  “西樾——”柳尚书语气无奈。
  “老爹让乐坊的女孩子男装读书,回坊时好抬高身价,这主意不错。”唐赋长吸一口气,“只是你太狠心,见她不可用,你就和林东木一样弃她不顾。”
  程西樾没有开口,只看着表情古怪的唐宇杰。
  “唐赋,你错怪你父亲。”柳尚书道。
  “我没有错怪,是老爹送蕤去青叶。”唐赋有些激动。
  父亲在他心目中是个善良的人,蕤在青叶遇见林东木是一劫,父亲至少应该收留蕤被皇甫家拒绝的小孩。名叫“西樾”的小孩原本可以姓唐,有一个至少稳定的家,而不是跟随一位脾气坏的塾师四处游荡,养成同样怪癖的脾性。
  “送蕤去青叶的……另有其人。”柳尚书也有些激动,“不过往事已矣,追寻只会徒惹伤痛,大家到此为止吧。”
  表情古怪的唐宇杰回视程西樾,也一直没有开口。
  他的目光起先看着孤僻少年,接着看到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看到两个书生的背影。
  他看到在皇宫里弹琴的年轻的自己,看到听琴妃嫔中,最美丽的一张妇人的脸。
  他看到此生最敬佩的乐师——那孤傲到极端的程习。
  他的目光越看越遥远,遥远得难以收回。
  听李师傅满口称赞坊里的话本小先生善琴,唐坊主也曾找机会听过一次。用极端的华美倾诉极端的寂寞,程西樾弦上的那一种旋律,他依稀觉得自己曾经听过。可他回忆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的,听自谁。
  自从手指残疾,他没有再理过弦管。对不能更改的痛苦经历,他选择了忘却。
  可是现在忘却的记忆回来了。曾被忘却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翻涌,如决堤潮水。
  终于还是将遥远的目光收回,他看着面前那双猜疑的眼睛。
  “唐坊主,最好什么都不要说。”柳尚书在一旁提醒。
  “老爹,你至少该知道程西樾母亲的下落,这是你欠程西樾的。”儿子生着气。
  三籁乐坊的坊主唐宇杰是一个经过风浪的人。被误会谴责,冒危险困苦,他曾经怕过。可对自己认定该做的事情,他从没有推脱、退却过。
  “西樾,想知道什么?我不会拒绝告诉你。”他终于对那双猜疑的眼睛说。
  想知道什么?她想知道父亲为什么死得不明白。
  想知道父亲的亡故日期在她出生之前,为什么母亲还写信给父亲,托父亲顾念她。
  想知道她在刑部旧档里查出的疑惑,和查不出的真相。
  “我要知道所有的,请坊主从最初说起。”她克制了激烈的心绪,缓缓穿过格子门进了小厅,从唐坊主和柳尚书身边走过。
  她坐在教习房的一角,轻轻接道:“告诉我,我母亲现在哪里。”
  西樾,你母亲已经故去七年了。唐坊主说。不过,他终究还是从最初说起。
  最初唐坊主是个出身乐师世家的年轻人,没有残疾的健康手指灵活有力,最擅长演奏坊间味道的欢快曲子。凭着家传绝技和自己的勤奋,他自信有一天能成为汴梁坊间最好的乐师。
  三十岁那年遇见一个人,让他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那人不是来自音律世家,只是个落魄的中年书生。大雪天里,那人饮酒成醉,独自站在冷落无人的城头。他背着干冷的北风,面南吹着一管紫箫。
  用极端的华美倾诉极端的寂寞,那一种旋律冰寒彻骨,奇怪的是又艳魅横生。
  唐宇杰后来知道,那天程习是想家了。他思慕着故乡春天晚上的温暖氤氲,绝望他不能让自己归去。
  从他身上唐宇杰知道:绝顶的音律不是出于技巧和勤奋,是出于绝顶的痴性。
  唐宇杰被皇室召为御用乐师,是儿子唐赋四岁那年的事情。那天家里、坊中热闹风光,亲友祝贺络绎不绝,可唐宇杰最看重的,是坊间一个乐师的欣喜。
  “程先生,我现在有机会出入宫廷了,把你的心愿说来我听。”
  程习来往三籁乐坊已有三年,是程习恳求乐师世家出身的唐宇杰参加御用乐师选拔,而不要只满足于做一个坊间乐师。是程习帮助唐宇杰提高技艺,通过测试。
  在程习难得一见的欣喜里,依旧有挥不去的凄凉。他摩挲那管从未离身的紫箫,眼里含的笑模糊难辨。那笑隔着积淀太久的岁月。
  “想托坊主问一个人平安。不过这问候隔了太久,或许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宫里的宁贵妃从苏州来汴梁前,和他是隔巷的邻居。二十多年未通音讯,若提起“程习”二字宁贵妃没有反应,那唐宇杰就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唐宇杰没有来得及提到“程习”二字,才说一句:娘娘,可记得有一位吹箫的故人?宁贵妃就屏退了宫女。
  宁贵妃记得程习,记得在苏州小秦巷,春天的晚上听他吹箫。还记得她来汴梁做宫女那年,他一路跟着她所属的那个队列。
  宫墙隔断后,以为墙外的他回苏州去了。她在墙内侥幸得蒙皇恩,有了封号和儿女。一天孩子们在皇上的书案边承欢膝下,她偶然看到一份胡文翻译录取名单,名单上面分明列着“苏州程习”几个字。
  原来他还没有回苏州。他不死心,想做胡语的翻译,想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她有些意外,可是到底很果断。她悄悄从咿呀念读的女儿赵蕤手中拿去那份录取名单,把“苏州程习”一笔划去。他该回苏州去的。她要他回苏州老家安心过活。
  没想到他还是留了下来,竟然在音信隔绝二十多年后,托人来宫里问她平安。
  宁贵妃不想回应新来的御用乐师带来的问候。后来她改变了主意。
  皇帝儿女众多,宫廷争宠激烈,她一早决定用女儿赵蕤和藩,为儿子当选太子争取更多机会。只是,别的妃嫔也会这么做。程习出现,她有了条别出心裁的计策:让女儿学会胡人的文字和语言。
  事情秘密进行,瞒过其他妃嫔才能出奇制胜。
  唐宇杰跟着宁贵妃去偏殿见公主。从一串摇曳着“叮呤”作响的风铃前慢慢转过头来,那是个天真的女孩子,美丽温文得出尘仙子一般。听说可以离开宫廷,去有名的青叶读书,她欢喜而顺从地俯首,答应了宁贵妃的一切叮嘱和要求。
  公主男装入青叶,身份是唐宇杰推荐的乐师子侄。先被唐宇杰安排来青叶做了塾师的程习,在教授众弟子音律课程之余,教授公主胡人语言和文字。
  唐宇杰起先为程习庆幸,程习终于联络上牵挂多年的故人,而且还有了进一步来往的可能。如果将来程习也成为宫廷乐师,那就更好了。
  可是程习对性情天真的公主态度冷淡。他说自己想问候的那个故人其实已经不在了。他决定为宁贵妃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就心无旁骛地回归故乡。
  唐宇杰不愿想象这样的结局:一个人流落异乡,二十余年的坚持,换来的终归只是孑然一身的回头。唐宇杰希望程习还有机会改变决定。
  遇宫里有重大活动时,公主常要逃课回宫,但学业总算进展顺利。有宁贵妃帮忙说话,那一个时期也是唐宇杰在宫廷最得意的时期,三籁乐坊往来的客人中也有了许多新结交的权贵人物。
  得意处光阴飞快,转眼半年过去。某一天,唐宇杰照宁贵妃吩咐去青叶探视公主。
  以乐师子侄身份入青叶的公主和所有留宿书塾的同窗一样,住在后园的学馆。那院落很好认,门首挂着公主从宫廷里带来书塾的一串铜风铃。
  程习在风铃下拦住唐宇杰。院内,两管箫正合吹一首悠长的曲子。
  是两支溪流的相遇,一个从涓涓潺潺、恬然悠远开始,另一个自湍急激越、荒凉感伤出发。它们在两箫之间来往应答,相互引发,缠绵唱和,终于汇成一处流水。
  那流水绕山环屿、成湖成瀑、过隙过滩。那流水遇雪成冰、逢春解冻、曲折绵延。
  远望是汪洋归处,过尽千山的流水已平稳开阔,从容履行一同赴海的诺言……
  那两管箫吹出的不仅是音律,是吹箫两人魂魄的流动飞舞、相融相牵。从那首悠长的箫曲中,以曲相交的两位乐师一起聆听到音律的至美。
  曲罢恍若隔世。程习改变了对公主的冷淡,当即把自己那管珍贵紫箫相赠两人。可是唐宇杰想着,该是让公主从青叶退学的时候了。
  其实公主早就该从青叶退学了,或者公主根本不该来青叶,不该与一个叫林东木的同窗相遇,又一起学箫,一起达到了音律所能达到的至美。
  唐宇杰说服宁贵妃让公主退学,从他的话语里宁贵妃有所知觉,于是同意在自己生日那天公主回宫时将她扣下,不再放她去青叶。
  可是没有来得及。那年十月太学官员视察青叶,一位曾入宫教导王子皇孙的官员认出了公主,通过种种途径秘报到与宁贵妃不和的皇后那里,于是生出一场风波。
  太学视察青叶的第二天,一个和宫廷关系密切的权贵突然降临三籁乐坊,来了场彻底查抄。唐宇杰手指的残疾就是那时落下的。后来知道,公主在太学视察青叶的当晚从青叶出走。
  接着唐宇杰听说青叶已经被封,塾中搜出胡人文字的书籍和信件,证明有学生私交异族,做胡人的奸细。京城里人心浮动,议论百出,有孩子在青叶读书的人家更是以为大祸临头,惶惑不安。
  林东木以胡人奸细身份独自投案,是在和公主一起出走半个月之后。他的自首解了青叶之危,轰动一时的胡文书案很快结案。只是,唐宇杰想着被林东木丢下的公主。
  腊月里的一天,宁贵妃私自召见唐宇杰,唐宇杰见到赵蕤公主。
  他很是惊心,公主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真如风铃的女孩子。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她竟然学会了许多宫廷里勾心斗角的本领。
  也许,这两个月对她来说,是漫长又漫长的。
  她用从前不懂得使用的手段胁迫了皇后,让事情没有进一步扩大。
  她已经通过母亲求准父皇,让三籁乐坊、青叶书塾和林东木安然无恙。而她答应母亲去西夏和亲。
  都是她的过错,她深悔连累了林师兄和大家,所以她会纠正过错。
  唐宇杰受公主委托去狱中见林东木,通知他保持沉默和耐心。两人见面时,唐宇杰发现林东木甚至表现得比公主还要冷静。
  林东木让唐宇杰告诉公主,只要她及时去西夏和亲,他就会安全。他还说的确是她不该连累他,今后他只当和她之间发生的一切是场梦。
  公主收到林东木措词凉薄的书信,又听唐宇杰转告了林东木的话。
  唐宇杰不敢告诉公主,他早已经看出,林东木很清楚自己没有可能活下去。不论是为了公主还是为了青叶,他知道自己都必须从世上消失。只有他死了,事情才有可能真正平息。
  林东木死后,不知情的公主成功赢得了西夏王子的爱慕,婚期定在来年冬天。
  第二年春,程习和青叶其他师生终于出狱。唐宇杰再次联络宁贵妃,带去了程习的一封书信。宁贵妃当着唐宇杰的面读完那封信。
  “他恨我恨得有理。就象他说的,我牺牲女儿换取富贵,也许还的确拆散了曾在音律中飞得最高的一对翅膀。我不是当初他认识的那个人了。”宁贵妃说,“不过让他再等等。在他忘了我、离开汴梁之前,我有一件礼物可以送给他,报答他二十余年的等待,他归家的路上好歹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初秋,婴儿藏于一架古琴的琴腹从宫中带出来,身边还有一管公主归还程习的紫箫。宁贵妃托唐宇杰将孩子交给程习,请程习带着这礼物离开,永远不要再来汴梁。
  程习起先拒绝这礼物。他已经习惯孤独,他现在喜欢孤独。难道他是为了得到这襁褓中的无亲无故、无知无识的小东西,才荒废了生命中最好的二十年?
  那管紫箫里藏的丝帕写着什么,唐宇杰不知道。他只知道程习展读丝帕后,箫声幽咽良久。当夜程习带着孩子离开,唐宇杰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唐宇杰初时牵挂,但也知道这是让孩子脱离险境的唯一办法,渐渐开解了。
  后来他从宫廷请出。后来公主出嫁。再后来曾在青叶认出公主的太学官员获罪斩首。于是,一切终于都平息了。
  只是那获罪官员的家眷被官卖,有一个女儿沦落到三籁乐坊。唐宇杰怜悯她的无辜,时常因她想起当年那桩旧案。
  唐宇杰知道那官员一家遭难是宁贵妃的报复。报复他不该在青叶认出公主,让原本可以按计划回宫的公主仓促间起念出逃。
  十年过去,一度败落的乐坊重新热闹起来,虽然乐师换了新面孔,没有了当年最具风头和个性的程习,手指残疾的乐坊主也不再登台。
  到了七年前一个春天的午后,乐坊里来了两位奇特的客人,其中一个僧人发话,点名要找坊主切磋音律。久不理管弦的唐宇杰推脱再三,无奈出面。
  僧人的同伴抬起头,那是终于回汴梁省亲的,出嫁和番的公主。
  可是唐宇杰几乎已经认她不出了。
  她十八岁和番,归来省亲时也不过二十八岁,可是竟然已鬓发染雪,面色死灰。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唐坊主,当年交给你的那个孩子……
  程先生带着孩子,唐宇杰答。不敢告诉她程先生和那个孩子早已杳无音信。
  程先生带着?她恍惚着忧伤道,程先生性子很峻啊,可怜那孩子一定受委屈……不过还好,好过另一个,还白白盼着我回家。
  她说她回不去了。她要和林师兄一起走了,来向坊主道个别。
  真希望她只是一个乐师子侄,好象入青叶时唐坊主推荐的那个身份。师兄不嫌弃一个于人无害的坊间女子,直到发现她不是。她带着宫廷里的摧毁性烙印。
  她只能离开他,她用离开他来保全他。可是,原来她保全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她多在这世间存在的十年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短梦。
  走之前,她随手拿起坊间的一管竹箫,吹起曾和师兄同吹的那首曲子。
  一个人吹两个人才能吹的曲子,不能够完整。这边断了续那边,挣扎出一种恓惶的绝望。可是渐渐的,恓惶安静下来,没有了断续。她放弃自己的音调只吹师兄那部分,于是曲子归于平淡无奇的孤寂。
  两个月后公主的死讯传来汴京,朝廷说公主是在随夫君归西夏的途中病死的。当晚,前太学官员的女儿见过一个客人后,在三籁乐坊落霞楼自尽。
  唐宇杰知道,太学官员女儿的死依旧是宁贵妃的报复。她失去了女儿,所以那太学官员的女儿也必须死。
  有一种人从来不用惩罚自己,惩罚别人就可以满意。当年程习尾随着从苏州跟来的,那个在春天的晚上听他吹箫的,那个让他游荡汴梁不能归家、二十余年后终于设法问候平安的邻家女孩。那个女孩早在进入宫墙时就死了。
  公主去后,唐宇杰总想着让公主去得不安的两个孩子。
  公主是个多情的人,她记挂、爱怜那两个孩子,并不想从此丢下她们。可是在得知林东木早已亡故的真相后,她没有了独活下去的气力。
  当初她是听从林东木的话回宫廷的,是听从林东木的话和番的。当初她一切听从师兄,以为这样师兄就可以活下去。她以为师兄还活着,所以她也在塞外苦苦支撑,过着一个和番公主该过的平常生活。
  十年后,知道师兄已亡故十年,她一定觉得自己那十年的光阴全都没有意义地消散了。尽管放不下孩子们,她却留不住自己追随林东木而去的魂魄。
  在得知师兄早已死去的那一刻,那孤独十年的魂魄径自离开她的身体飞去了,仿佛鸿鸟终于离开滞留了十年的雪地……
  去年,唐宇杰终于有机会远赴西夏,看望了曾白白盼着公主回家的那个孩子。而另一个孩子,尽管他也曾费尽心力追索,始终还是没有消息。
  他常想起自己三十岁那年遇见的那个人,那个人用极端华美的旋律倾诉极端寂寞的感受,倾诉得艳魅横生,又冰寒彻骨。
  那人让唐宇杰一度改变了人生的轨迹,他曾走出坊间,如那人所愿成为一名宫廷乐师。他曾度过人生中最风光眩目的阶段,曾为此付出终身的代价。
  他残疾了,不能再抚琴弄筝,心里的旋律却可以不依靠管弦。他依旧喜欢坊间味道的欢快曲子,尽管那一类曲子永远达不到音律造诣的绝顶。
  他早已领悟造物别具心肠,绝顶的音律不出于技巧和勤奋,只出于绝顶的痴性。
  绝顶的痴性,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的。
  关于他出入宫廷那年引发的故事,他所见的只是雪泥鸿爪。而鸿归的方向,他只能遥望,不能到达。
  有时候他又想,如果他从未认识过程习,会不会今天他还拥有健康的、灵活用力的手指,会不会他已经成为汴梁坊间最好的乐师。
  如果他从未认识过程习,会不会今天公主还在西夏做着尊贵的王妃,而当年青叶最出色的学生林东木,会不会也早已科举为官,被青叶奉为后学者的楷模。
  不过也不后悔。没有成为坊间最好的乐师,但他聆听过人间的至乐。
  至于演出了人间至乐的两个人,那两个走远了的人,他们的得失感受只有他们才清楚。那相约赴海路途中的每一步,只有他们自己最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