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三十章 帝女花(二)
作者:青眉如黛    更新:2021-11-29 14:15
  第三十章 帝女花(二)
  长安的这个夏季来得极早,一出五月,春衫换了夏装,正是小孩儿发育好动的时候,我家的小郭暧一副甜得发腻的笑脸贴上,奶声奶气地叫,“姨姨,姨姨今天好漂亮哦!”
  标准的迷死人不赔命,他口中的姨姨,不是我,而是大唐宁国郡主是也,李逽应得心花怒放,叭叭地左香右香,“小郭暧,想到巴结我了呀,再多叫几声来听听!”
  “走拉走拉,别来刺激我。”我摇扇赶人,朝英将准备好的凉茶吃食纸伞汗巾等一包物什交于李逽,今日六月初十,大暑,城东曲江池龙舟竞渡,郭暧翘首以盼了多日,小人儿的心思大人们看得真真,于是,李逽自告奋勇带他同去。郭暧小尾巴似地跟得紧紧,一边还颇有良心地回头安慰我,“姨姨,我们会买千层酥回来哦,冰镇酸梅汤也好好吃哦!”
  闹腾的人一走,四周清静,朝英落了四角的丝帘,移了软榻到凉亭,我闭目了会儿,总归是心里不爽难以入睡,她替我盖上凉被,耳边悄声,“小姐睡上一觉,等日头落了暑气消了再去不好么?”
  呀,着啊,那人只说不许我日间外出可没说日落后不许呀,何况后日便是随驾华清宫,他既连西郊那么远的地都要带我同行又怎会不允我在长安城里走动。我噗哧乐开,“朝英,难怪连俶都说你越来越机灵了,可是因了闵浩?干脆请他迁了长安来住得了!”
  “不是拉,不是为他。。。他来。。。是小姐病了嘛!”朝英跺脚,她这人嘴老实脸更老实,一急先脸红,我兴致起来,骨碌爬起先堵住她路,“别告诉我闵浩有未卜先知之术,你要不是跟他鸿雁往来他怎知我病了?还有啊,你们两个一碰面就天天凑到一起,你跟我好象都没那么多话好讲耶!”
  “我,我说不过。。。”朝英心虚是心虚,不过到底有些进步,“小姐还睡不睡了?” 她理直气壮起。睡,我朝里,叽叽歪歪。“不是拉,他不是入道,是遵从兄长遗命。。。”小丫头上勾了,“我有说他吗?有吗?没有吗?”我逗她,她脸红得颗苹果,诱人得想咬上一口。如此纯真可爱的小姑娘的确值得好好珍惜,妙手仁心的闵公子,可得好好把握才是啊,我翻身笑,笑着入眠。梦里头,李俶如那夜一般弹我鼻尖,又笑又气,“小珍珠,才神气没几日又在打什么主意,啊!”
  知我莫如他,朝英与闵浩,是我在古代做的第一桩媒,至于结果,我拭目以待也乐见其成。朝英,她不再是一个丫头,大哥的面子外加李俶的授意,潞州太守薛嵩认了她为义女,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而且,还可以变得更好。正月十五之后薛嵩回返潞州,朝英坚持留下陪我,闵浩后来又来过三次,每次来都住了常乐坊沈府,时日一长不仅关系日益亲近还有几分家人的味道。
  李俶曾盛情邀他进入太医院,以他的医术一展抱负并非难事,但他以兄长遗命“不可入仕”为由婉言谢绝。闵浩长年居于洛阳通天峡下道观,鲜少出山,三年前兄长陨于战难,临终的遗命便是终生不可入仕。这一点正解了我与大哥的顾虑,他是老神医的弟子,算来与史朝义也有同门之谊,不可入仕是大唐的失,也是朝英的福,试想,在那桃花源般的通天峡下,只关风月,不关战火,生上一双小儿女,看他们长大成人,看自己慢慢变老,这才是神仙般的生活。
  春去夏来,时光如渐,五月闵浩第三次来长安,这一次他倒没再开方,只说太医的方子无须再服,多加休息即可。这话正和我意,天晓得莫太医的药怎会一剂比一剂苦,即便是李俶尝过都大皱其眉。整个五月我一直精神不济,食欲不振不说,一次到西郊放风筝还在途中晕蹶了片刻。李俶一开始是大喜过望,他以为我是怀孕了,请了莫太医来一把脉,人家说我是窒夏,加了劳累过度。我真是衰啊,十九岁的年纪放个风筝都会晕倒,简直比林黛玉还要林黛玉,于是那人又禁了我的足,顺带连累了郭暧,他倒是贴心,每日一下课就回府里自个玩耍,倒也没闯了多大的祸,除了我亲自出马进了崔娉婷的琉璃阁找了他三回。
  身为一个古代女人也许是可悲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家从父母,出嫁随丈夫,若是得不到丈夫的真心爱护,也许她就什么都没了。入夏后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崔娉婷时都吃了一惊,才过了一个冬季她变得这样得胖。那次我们是撞衫,今夏长安最流行的衣裙,削肩抹胸,束腰高高,宽大的袖襟改成了上臂贴身肘间长长如蝉翼般的式样。我看一眼桌上一大摊吃食就明白了,《瘦身男女》里说的是真理,人失恋就拿吃东西发泄,她是无奈,若是其他人家的女儿也就算了,偏偏是蜀中杨氏的直系。李俶待她算是不薄,不过有些人越是待人不失礼仪越是心里不屑,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从没机会与我们一同入席吃饭,而他,也不会夹了小山似的菜到你碗里然后说你怎么养也养不胖啊。
  我们平日里真是鲜少碰面,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府外。广平王府分府邸和花园两部分,府邸有中、东、西三组建筑群,中为正殿,绿琉璃瓦,屏风宝座,油饰彩画、台基高低、门钉多少,都有一定的规定,是李俶务公之处;东为紫宸阁,取江南建筑之精髓,多廊桥亭落绿意葱葱,我住的地方;西为琉璃阁,色彩鲜艳浓彩重饰,她的风格。五月里我们的见面多了起来,因为郭暧活泼得过分,得了第一次的教训,每每若是翻遍紫宸阁还找不到他人影,那他一定是从若大的后花园里翻墙进了琉璃阁。她待郭暧不错,第一次我找到小郭暧时他正抓了一桌的果脯吃得双颊鼓鼓,花园的红泥落了雪白的榻上她也不以为忤。她问我殿下的喜好我一一告诉了她,她称他“殿下”,这正是我们的不同,我学不来电视剧里正室对侧室的刻薄,只是庆幸,庆幸得到了爱自己的丈夫。
  “小姐这般待人会吃亏的。”这句话第一次从朝英口中听到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风水轮流转,向来是我说她会被人欺负这回倒换她了。
  “小姐不信么?瞧那边的殿,崔孺人来求子了!”她一指左边的观音殿,殿门外立了几名女子,一名云鬓盛妆少妇模样的女子正朝我们望来,两名侍女相随,正是崔娉婷,她也来慈光寺了。
  我日落后出府,在门口正碰上她,她的车往皇城方向去,我的车出城西往慈光寺。今日气压极低,闷雷不断,一路车马缓行,我走得早到得却晚,在寺里也没相遇,因为她拜的是观音殿,我拜的是武德殿。
  既是相遇索性大大方方打招呼,她问我可是为兄长祈福,我称是,每月初一十五进香祈福已成习惯,如今郭曜郭旰也入了伍我更来得勤快。“要下雨了,可要一起走?”我看看天色,空气中沉闷潮湿,青蜓飞得极低,看来是要下一场雷雨了。“姑母正在里殿,要不。。。”崔娉婷为难看看殿内,怕是等了些时光,殿里的沙弥寻了张凳来。“你坐你坐,那我先走了啊。”我不客气地先走一步,与韩国夫人同行啊,我还想吃下晚饭呢。
  真叫做是走得早不如走得巧,下山出寺二十里,还没到延兴门,车马止步。等了一会,我探出车外,朝英从前面回来,发上已飘了些雨丝。“前面有位老人家从马上摔了下来,听说是什么西平郡公,叫。。。哥舒翰的!”
  啊!哥舒夜带刀的哥舒翰啊!我急急下车,前面已围了些路人,一个武人模样的男子扶了位须发半白的老者,那老者半苏醒状,嘴角一点白沫还未擦去,左手左脚轻微的颤抖。这有点象西医里面说的中风啊,中风者该及时诊治,不然轻则手足有碍重则半身不遂。我唤车夫与那男子一起施力将老者抱上车,吩咐他们赶快入城送医就诊,那男子颇有些见识,问了我府邸何处后立刻抱拳施礼,“在下王思礼,末将送哥舒将军就医后立刻返回接王妃回府。”
  哦,还真是哥舒翰啊,夜带刀的一代名将怎变得老弱病残了啊,没时间多问原因,我请他先走不用管我。
  “今日之事多谢广平王妃援手,末将日后。。。”那叫王思礼的人继续客套,我啼笑皆非,一个手势制止他,“王将军,你到底走不走啊?”
  “走,走!”他呵呵一笑,上马护了马车进城,走了几步回身再叫,“王妃,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是不必,倒是现在谁来英雄救美啊。进延兴门走了没多久我开始后悔,本以为慢慢走回去也用不了多久,没想到出门既有车接送的舒逸日子过了久了人倒骄气起来,一身纱衣贴了背脊又湿又粘,胸口还象是堵得慌的闷热难受,步子越迈越小,最后走进邻街的茶楼里一屁股坐下半分都不愿动弹。
  “这样的好事小姐日后可得掂量着做,这回回府铁定是晚了,让殿下瞧见了您的模样明日又该禁足了。”朝英叫来茶点,嘴里念念叨叨,说这般停停走走最起码再过一个时辰才能走回十六王宅巷。
  “还走?做什么不坐车啊!”我哀叫,朝英大姐,你是练武的人,一口气走上一个时辰是没问题,我要是能象你一样还会被禁足吗!
  “车?哪来的车?”朝英傻眼,我努嘴向大街,她还没明白,长安东市繁华西市萧条,放眼望去,满大街也没几辆车的。“崔孺人的车啊,她不是比我们走得晚嘛!”我提点她,由西郊慈光寺进城只西门延兴门这一条道,我做雷锋之前可是想过的,搭个便车总是没关系吧。
  “小姐若总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日后会吃亏的!”朝英又一次发表此类见解,这次还多加了一句,“她要是会停下载小姐一程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那女人根本巴不得。。。”
  “巴不得怎样?”我由杯中抬头,意外地发觉她竟捏着拳,忿忿的模样。
  “反正,反正小姐不可再象从前一般待人,即便是殿下不做主,朝英会守着小姐,没人能伤了您!”她难得的口风严密,我大感蹊跷,正要绕着弯地问她,她伸长脖子往当街一探,“来了呀!”
  如我所料,崔娉婷的车果然来了,也如朝英所料,车马略顿一顿,崔娉婷的侧面随天青窗帘一卷一落间加速而过,“姑母,是沈。。。”
  大雨如期倾盆注下,我避进楼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小姐现在可信了?”朝英取了碟细盐来,在我茶中微洒几粒好补充体力。“也许你说得对。”我苦笑,我是没长进,还不如朝英,她都长大了。“小姐没变,一点也没变。”她细心拭去我发上的雨丝,瞧了我垂头丧气的模样,噗哧一笑,“看这样您可是真走不回去了,要不,朝英回去找辆车来?”
  还以为小丫头开窍了呢,三句话还是离不了本性,回去找车,明摆了是让李俶抓了错嘛,我再次提点她,“吏部离这最近,礼部也不远,你想想,去找哪个比较好呀?”
  “吏部南阳王。。。”她瞅我一眼,“朝英去礼部好了,小姐再稍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总算是有点长进了,李系自正月初五后都没露过面,这几个月长安坊间流言满天飞地传言他与安家的门客争夺一个歌姬,不论此事是真是假皇室的颜面是大大受损,李俶正为这事凉着他呢,此时去找他借车简直是不看风水。等着吧,我继续喝茶,茶盏端到嘴边,停住,一股酒气,茶什么时候变酒了?
  “姑娘独斟独饮岂不孤单,在下作陪,如何?”一个斯文男子走到桌边,自顾坐下,以杯碰我杯,一饮而尽。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人长得虽斯文干净,讲话也文驺驺的,不过光看他自说自话换了我的茶杯,还不请自坐,以杯碰杯,想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看看雨势渐小我走出茶楼站到街边,宁可淋点雨都不想招惹什么是非。
  “姑娘怎地走了?姑娘。。。”
  “姑娘!姑娘!”
  两个人一前一后追出来,一个是他,一个是茶楼的伙计,我一下省起,我没付钱,还有一点,我根本没钱。我从不需带钱,出入王府也自有人跟随,今天是个例外,没人,也没钱。
  这人相当会看人脸色,我一楞间他已掏钱为我结帐。拿人的手短,我换了态度,好声好气问他家庭住址,保证待我回府后立即谴人送还茶钱。“这些小钱算些什么,我的宅院离此不远,你既没有雨具,不如到我家中坐坐,雨停后你要是想回,我再送你,嗯?”
  他桃花眼一笑,我激凛一下,不妙啊,这种人是不是该归于斯文败类一类啊,素昧平生邀请一个陌生女子回家,大唐的风气有这么开放吗?最令人鸡皮疙瘩的就是最后那个“嗯”字,轻佻肆意得很,我谨慎地盯着他,距离一远再远,不时看一眼街尾,直盼望朝英的车能快些出现。
  “哎,你躲什么,都淋湿了呀,美人。。。”
  最后一句“美人”听得我再忍受不住,我一头冲进雨中,腰上一紧,大庭广众之下他居然勾住我腰。“放手!”我下意识推去,他放开我腰,却一把抓住我双手往怀里牵去。“人美手更美啊,美人,我从进城就跟着你了。。。”
  “放开她!”
  身后一声闷喝,有人来救我了,我羞愤交加,猛地朝他胸口一推挣脱开来。“谁敢。。。”他欺近我,手指触到我臂的一瞬间突然横里多了条腿来,“砰”地一声,他如断翅般倒飞出去,直倒飞三丈,后背重重撞上茶楼外墙,“哇”地他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慢慢滑倒墙角。
  我又交了好运,有人救我于水火,虽然好象武力悍了些,我拍着胸口回身,一大堆感谢的话刚要出口。“彩云姑娘,副使大人等你多时了!”他一揽我腰肢,随即,黑暗袭来。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一人正在换去我额上的汗巾,“珍珠,你醒了?”他俯身凝视我,抱起我,欣喜万分。我头脑昏昏地看着他,仿佛置身梦幻之中,这是什么场景?我刚回古代之时?那时的他,也是说这句话,这般抱我,这般望我。。。
  “你在发烧,李超下手重了,你是受不得的。”他抚我的发,轻揉脑后,那处有些隐痛,我晃晃头,脑子还是不甚清楚。
  “珍珠,珍珠!我带你回去,回范阳去!什么广平王妃,做我的妻子,我只要你,只你一个。。。”
  “啪”地一声脆响,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看我悬空的右手。
  我气得手脚发凉,右手高举,耳边都是刚才一掌的嗡嗡余音,这人可还有道德之心,羞耻之心,居然打晕我。。。
  “我是将错就错,天意如此。。。”他解释,我举手再掴,他一把攫住我腕,捩气顿长,“珍珠,你还想再打我一次?”
  “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轰然碎开,一人飞掠扑来,拳风澎湃激荡,他松我腕,拔拳迎上,“咚”地再一声,两人各震开数步。
  “庆绪!”大腹便便的安庆崇出现在门口,身边是云鬓零乱的荣义郡主,她怯怯,“王兄,这是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