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九把刀    更新:2021-11-29 08:25
  毛哭。
  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发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
  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
  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着“Letit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
  “我真的很爱妳,真的很爱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妳跟我妈妈……”
  我泣不成声。
  “公,如果你妈好起来了,一定要试着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剧颤。
  毛接受了我最后的祝福。在“yesyerday”的音乐下,我们牵手离去。
  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
  “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说,毛同意。
  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
  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着。
  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彼此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系的亲情。
  对于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
  但错了,错的离谱。
  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里再三播放那些我割舍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
  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
  “记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的很好。”我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大早,毛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回路转,其中诸多巧合。
  一直以来就跟毛约定,送她一条她很想要的钻石项链,即使我宁愿送其它同样昂贵的电子用品替代;在分手前夕,误打误撞实现了毛的心愿。
  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大家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周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
  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
  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着。
  2004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在情感上,跟毛分分合合,外婆癌症过世,阿拓意外过世,妈生病。创作上,第一次写剧本,第一次拒绝写剧本,卖出四个原著改编,发简体,赢了百万小说奖……
  百般困顿,传了通简讯给毛:“心很空,但妳拥有我心的钥匙,有空,欢迎来住几天。陪陪一个只需念着妳的名字,就能得到幸福的男人。”
  毛从学校传回简讯:“你会一直在我心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抱抱,雨好大,帮我哭尽了所有……你是最最爱我的,我明白。光是这点就够幸福了!爱你,好爱你……”
  真幸福的人,一直是我。
  收拾好最后一箱东西,我写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样东西。
  毛:
  想留下这三样东西给妳,希望妳能偷偷藏起来。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不可以忘记是谁教妳换气,叫妳小海龟。
  一根耳杷,掏尽多少温柔陪伴,我会一直记得,妳喜欢挖上面。
  最后,是我在交大的学生证。
  那是好多时光的相互取暖,它买过几十张交大中正堂的电影票,
  进过图书馆与计中上千次,在竹北的电影院也买过好多学生票。
  那是妳我的共同地图,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曾经重要的东西,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每当我抱住昨晚的枕头,闭上眼睛,
  妳的味道,妳的胖,妳的可爱欢笑,
  都会在我梦里出现。
  我很爱妳。
  当妳开始淡忘我们之间的记忆,只要还记得这一点就够了。
  公公
  永远都在新竹客运后用力挥手的穷小子
  2004.12.21上
  我开始体会吴淡如当初写那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后,被家人赌烂的无奈心情,虽然我根本没看过,而两者的情况也不会相同。
  当你认为家人必须内疚的时候,家人未必会想将这些内疚摊在别人面前。今天妈淌着眼泪的一句“爸都说我宠坏了他,但这间店毕竟是我们的生命”,让我收起很多可能多余的字。
  想想也是,并没有必要苛责太多,但不是因为即使苛责也无法改变所有的已发生。而是妈天性的释怀。
  刻板印象里,日本人是全世界最大男人主义的已开发国家。陪着妈在医院看一本抗癌成功的经验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中的第六十五页,作者简述作家石川达三所著的《幸福的界限》故事大意,让我很有感触。
  故事由三个女人构成。
  母亲一辈子操持家务,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女儿长大,大女儿早早嫁人,过着跟母亲如出一辙的辛劳生活,服侍丈夫与儿子,而二女儿并不愿意重复她眼中母亲的人生,还称之为地狱。二女儿于是一个人搬出去,不结婚,光谈恋爱,轻松写意。母亲起初很不能谅解二女儿的离经叛道,但后来却爱上与二女儿同住的生活,于是每天服侍完丈夫,母亲便咚咚咚跑去二女儿那里过夜。
  而大女儿离婚了。
  母亲本以为大女儿会过一些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大女儿却急着携子改嫁,又投身下一个学名为“家”的地狱。更惊讶的是,二女儿不只谈恋爱了,还想结婚,对象是个中年剧作家。
  “因为我想帮他打理食衣住行,看着他专心写剧本的样子,实在是太幸福了。”二女儿说,完全悖离她之前所批评的婚姻生活。
  二女儿解释,绕了一大圈她才发现,原来女人的天堂就在人间地狱里,不进入地狱,就无法建立自己的天堂。
  于是妈也想通了,回到丈夫旁边,一个名为“主妇”的位置,过著作者所谓“无薪酬、附带性生活的女佣生活”。
  真伤感,我不想批评这个石川先生贯彻此故事的精神,因为我很不忍。我也很希望这样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到不行,但即使如此,还是不适合发生在我身边。
  爸曾经在吃饭时跟我说,将来选老婆就要选像妈这样,一切都以男人为主的典范,爸说:“毕竟这还是个以男人为主的社会。”奶奶也曾语重心长跟我说:“你妈妈这种媳妇,才是全心为家庭,顾厝顾夫顾子的好太太。”但我听了真的很不以为然,这不以为然跟我认同女性主义意识没有关系。
  一个人对你付出太多,你却只能用百分之一回报时,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将沈淀成悲伤的内疚。回报不了,就会很痛苦。
  两性平等的爱,比较舒坦。
  会主动要求的爱,比较不伟大,但也比较让人舒坦。
  有次在看谈话性节目“新闻挖挖哇”,于美人在跟郑宏仪讨论子女教养的问题。
  于美人说,她会训练儿子“如何爱妈妈”,而不是一个傻劲的付出。
  例如跟儿子去看电影时,她会跟身边的儿子讨爆米花吃,儿子也挑了个给她。
  “这颗爆米花是里面最好吃的吗?”于美人问。
  年幼的儿子天真地摇摇头。
  “那不行喔,你不是很爱妈妈吗?所以是不是应该把最好吃的给妈妈吃?”于美人“暗示”得很清楚。
  于是年幼的儿子点点头,仔细挑了个他认为最好吃的爆米花给于美人。
  以前,毛毛狗也常常巴在旁边,用很可爱的语气说:“公,你要很疼我喔。”
  我抓抓头,一副恍然大悟:“啊?还不够疼吗?我名字里有个腾,就是很疼的意思捏!”
  “不够疼,公公不够疼毛毛。”毛说,继续讨爱。
  爱相互回馈,平衡些,这样很好。
  2004/12/21下
  于是我又想起我人生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件事,每次我想起那串画面,就会近乎崩溃,但有时我描述给别人听,大都得到“啊?这样也能很感动?”的反应。
  是啊,有些内心的澎湃情感很难传达,即使是个擅长文字魔术的小说家。
  大约是我国小六年级的某一天假日午后,爸不在,妈不想煮饭,三个兄弟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好,三兄弟围着妈苦思。
  忘了是谁开的口:“妈,我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出乎意料的,妈从抽屉里拿了张千元大钞给哥,要哥带我们去牛排馆吃午餐。
  我永远记得妈当时的表情,妈的脸上竟带着些许内疚,像是“对不起,没常常让你们吃好料的”那种神色。
  但我还是欢天喜地,跟哥哥弟弟去西餐厅吃了顿在当时无法想象的美味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