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作者:老野山民    更新:2021-11-29 07:51
  岳昆仑在夜总会的舞台朗诵。他情绪饱满,声音忧郁,大厅里很静。
  岳昆仑:江南小镇,夕阳如瀑。半坡上的老屋,参差如图。那袅袅炊烟,是百年不散的孤独。一座娇小的咖啡屋,在慵懒的暖意中被落日染成了橘红。一双纤细的手,白皙,清澈。捧着杯中静静的沉默……这是一双女孩的手,她眼前又浮现出那天告别的情景……几年过去了,她还是常常到这里来等,她在等那个男孩临行前,那个彩色的承诺。一杯咖啡,满窗的暮色。她心里默默地说,回来吧,别再走啦,你的脚下,是我被踩疼的心啊……
  岳昆仑谢幕走下舞台,大厅里响起掌声。散台上一名柔弱的女孩在擦着眼泪。
  岳昆仑的节目一完,他就紧着往家里走。这些天他的心情很矛盾,自从秦佐跟他说了戒毒的事儿以后,他就再难平静下来。平心而言,他也想把毒戒掉,可他也知道这太难了。他的吸毒史已经四年,注射也有两年了,已经到了深度依赖的程度。但吸毒毕竟能让他忘掉一些痛苦,并藉此可得到忘却自我的兴奋感。如果把毒戒掉,那么就只能清醒的面对这个表面上时时沸腾,而内里却实在是冰冷的现实社会。这是岳昆仑难以接受和极力想回避的。另外,这个姓秦的男人究竟是谁?这也是岳昆仑这段时间苦苦在索的。他也假设过这个人就是秦佐,但如果是,却又想不出他何以要撒谎的理由?和秦佐分手时,他们都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而在这么久的岁月年轮的碾压后,儿时的特征已再难找到。岳昆仑尽管也多次去辨识过那张脸,但终还是不敢确认。可他何必要如此帮助自己呢?若如他所言,秦佐刑满后在他的工厂打过工,那么他也不过是一个低级雇员而已,作为他的老板,也不必为了秦佐的几句临终嘱托而如此这般?岳昆仑对此真是苦苦不得其解了。
  当岳昆仑走到自己家门口时,感应灯亮了。他惊讶地看见了王琪和乔晶那两张苦巴巴的脸。真是太像两个被抓走的壮丁趁夜逃了回来。岳昆仑苦恼的闭上了眼睛。他预感到自己将有一段时间要告别安宁了。
  “老岳,帮人帮到底,就再麻烦你几天,我们尽快想办法,找到地方就走。”王琪舔着干裂的嘴唇道。他和乔晶坐在床上,岳昆仑则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低着头叹气,看上去很像是来求助什么事儿的一个串门人。
  “可我这儿也不宽敞,再说,我一个人习惯了……”岳昆仑嗫嚅着说。他是真不愿意让他们住在自己家里。
  “老岳,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把你当朋友才来投奔你。你不是说过吗?朋友才是最大的财富。”王琪搬出岳昆仑的话来砸他家的门。
  “是,我是说过这话。”岳昆仑点着头道,其实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这就对了。再说我们也住不了几天。你说呢晶晶?”王琪用肩膀撞了撞身边萎靡不振的乔晶。后者困得马上就要睡着了,昨晚在车里几乎没合眼,真的是太缺觉了。
  “那,我睡哪儿?”岳昆仑看着王琪和乔晶,就像看着一座在滔滔洪水中的断桥。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王琪和乔晶是客人,睡床上。岳昆仑到另间屋打个地铺算了。此事刚说好,乔晶便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岳昆仑从很旧的柜子里找出两条很旧的被褥和一个很旧的枕头到另间屋子里去了。
  乔娜把办公桌上的文件稍事收拾了一下后,扭头去看床上的小月。女孩已经睡熟,脸上有淡淡的泪痕。乔娜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她虽然没结过婚,也未有过孩子,但女人的天性还是让她在这一天中领略到了很多。加上乔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到现在也联系不上,这就更令乔娜感到了难以释解的痛楚和烦躁。陈艳下午已被送到看守所羁押,并办理了批捕手续。她丈夫也被送到了该去的地方,附属医院的冷冻室。岳婷的伤势不算重,子弹已取出,只是因流血较多,人很虚弱,大夫说观查几天,休息一下就没事儿了。
  乔娜离开椅子,走到床边坐下来,她静静地看着那张闭着眼睛的小脸。这孩子才五岁,在她今后漫长的一生中,还将会发生什么事儿呢?乔娜想着,心里又感受到了那股沉沉的压力涌上来。
  陈艳坐在大通铺上琢磨着这几天所发生的事儿。丈夫的死虽然令她悲痛不已,甚至有过五脏俱焚的感觉,但人现在已经死了,所以这个事儿在陈艳的心里也就渐渐结成了痂。但孩子这个伤口却是血淋淋的不能愈合,她才五岁,以后怎么办?陈艳知道自己这次即使死不了,也会在监狱一直熬到白发苍然方可重见天日。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孩子,可自己这种情况,又能怎么样呢?陈艳就这么闷着头想着,若说是心乱如麻已不足以描述她此时的心境了。
  下午的光线从有铁栅栏的窗子倾泄进来,监号里十分闷热,加上通风很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像什么的气味儿。二十平米的监号里住着八名女人,什么案子都有,什么长像都有。女人在生活中比男人要琐碎的多,所以监号里就显得很乱。
  三妞正在洗衣服,满手满胳膊的泡沫,她个头不高,但很结实,黑红的脸上透着因长年劳动而积下的颜色和力气。她是故意伤害罪被起诉的。她把家里那个在最小范围里一直自认为是老大的丈夫砍了几菜刀。据法医说,那两只手上的主要筋脉都断了,在以后的余生中他再不可能殴打任何女人了。
  “你他妈慢点儿行不行?洗个破裤衩弄了一地水,你以为这是桑拿啊?农村人干啥都差劲儿。”说话的是花姐,三十多岁,个头挺高,脸大且白,两只鼓胀胀的在很薄的衬衣里相当不服地扭动着,她是因客留妇女卖罪被起诉的,其实也就是鸡窝的老板。据她跟关系好的女犯私下讲,她并不是只作鸨子,如果有漂亮嫖客或出钱多的,她也会快马加鞭地冲上任何一座高地。打仗嘛,怕死还行?她经常用这句双关语招得自己和别人笑上一通。但她在号子里挺霸道,人又势力,所以也就有一部分人讨厌她,三妞就是一个。这时,她把沾满泡沫的手从盆里拿了出来,冲着花姐喊道:农村人咋啦?你吃得粮食大白菜不都是农村来得?城市人咋啦?你不也进来了吗?少在我跟前端什么城市人的架子,我看你端个啥也像个尿盆子。”三妞说着说着就扠上腰了,好像拿刀砍人的火气尚未褪尽。
  “反了你了土包子?想提前过大年了我看你是?看你那张脸晒得都快成蛋了,敢跟我……”未待花姐说完,三妞已将盆子端起来冲她泼了过去。只见花姐立马就变成了泡沫经济的代言人或曰形象大使了,至少有三条以上的裤衩和其他小件内衣袜子类的东西,花花哨哨地挂了她一身。花姐先是愣住了,看上去那副表情相当的古怪。如果某个企业破产也需要做广告的话,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待到花姐反应过来后,便“操”的一声朝三妞扑了上去,两个代表着城市和农村的女人就此短兵相接,撕打到了一起。少顷,围观的女犯们忽然爆出一堆开心极了的大笑。原来花姐在情急之下用一般是对付男人的攻击法,抬膝猛地顶了一下三妞的阴部,但三妞并未像男人那样发出惨叫或捂着裆口蹲下,而是抡开那只拽了多年牲口笼头的粗壮手臂朝着花姐的大白脸抽了上去。于是,监号里就响起了一声绝对应被载入史册的脆响。再以后,就响起了花姐耐人寻味的哭声。
  随着几声女人尖利地喊报告声,筒子里响起了杂乱匆忙的脚步。随即,监号的铁门被打开了,两名女管教紧绷着一点都不亚于男管教的面孔进了监号。
  “住手!”一声断喝两名女管教中的那个矮个。于是,花姐就和三妞同步停止了抓挠和扯拽踢。只见两人面存怒容并各带抓痕,且血渍鲜红。
  “为什么?”管教问。
  “她骂我是农村人。”三妞伸出一只短粗的手,直指花姐的大白脸。
  “把手放下。”管教道。又问花姐道:咋回事儿?”
  “她把洗裤衩的水泼了我一身,差点儿呛着我。”花姐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残留的洗衣粉泡沫,概是感觉不好,便朝地上吐了一口。这时,一名男管教出现在门口喊:陈艳,往出走,提审。”陈艳闻声一怔,遂把目光从花姐和三妞身上撤下来,她快步走出了监号。
  乔娜和李真已在提审室里等着了。陈艳进来时,李真正在笔录纸上填写被提审人的姓名。陈艳走到桌前为被询问人准备的椅子上坐下来。她看一眼正盯着她看得乔娜,随即低下头去。
  “陈艳,这几天考虑的怎么样了?还是不说?”乔娜语气平和地问。乔娜在公安大学读书时读过一些外国人写得有关犯罪心理学的著作。她知道陈艳的丈夫刚死,这对陈艳来讲是很沉重的打击,从另一角度讲,她也一定对击毙自己丈夫的警察充满了仇恨。这时候如果对她太严厉,那么巨疑会导致她强烈的抵触情绪,如果这种情绪占了上风,那人巨所谓了,破罐子破摔谁都会。乔娜知道陈艳身上能一次装着上百克毒品,那她就绝对不是一般的小角色。另外,在被击毙的男子,既陈艳丈夫的软包里,又搜出了174克粉和两个压满子弹的弹匣。所以,乔娜断定陈艳至少控制着A市的一部分毒品市场,这也意味着她手里抓着一大把吸毒者。但作为缉毒警察来讲,掌握多少吸毒者的名单并不重要,因为吸毒在中国并不构成犯罪。而毒贩才是警察所关心和要抓捕的。有一点王琪没对乔娜说实话,因为仅凭他买过几次粉这样一种毛毛雨的资历,是不可能跟陈艳这种人接触上的。而他所以之能找到陈艳流动的销毒点儿,全是因为岳昆仑的指点。有着四年吸毒史的岳昆仑自然是知道一些进货渠道的,但他所能涉及到的也不过是市场这张大脸上的一个麻子或雀斑而已。而王琪未供出岳昆仑的原因,一是觉得岳昆仑不容易,实在是于心不忍。另一点就是,抓他的警察在得知了他与乔娜的妹妹是这么一种关系后,确实未难为他。否则,虽然王琪有着很不错的身材,但这种身材又肯定是禁看不禁打得。
  乔娜权衡了一番当下的情形,决定在陈艳的孩子这个最敏感同时也是最脆弱的穴位上找到突破点。
  “孩子呢?我的孩子……”陈艳并未回答乔娜的提问,而是焦急地问起小月的情况。
  “孩子我带着呢,你就放心吧。”乔娜的口气仍旧很平和,毫无一丝逼势。她又问道:陈艳,你的亲属里有没有能收养孩子的人?”
  “没有。”陈艳神情痛苦地摇摇头。看样子不像在撒谎。乔娜闻言心里不由得一松,随后又是一紧。而这一张一弛的原因是,孩子无人收养,那么这就拴紧了陈艳作为一名母亲的心,那么她就有可能为了孩子跟警方合作。而一紧确是感到了为难,这孩子以后怎么办?”
  “陈艳,这几天我一直带着孩子,孩子很可爱,也很可怜……她才五岁,是吧?”乔娜边说边观查着陈艳的反应。这时,陈艳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很认真地在听乔娜讲孩子的事儿。
  “小月很想你,天天都在问你在哪儿?而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讲,我跟她又能说清楚什么呢?我只能说你去办事儿了……陈艳,按照我国的法律,你已经够了死刑的条件。但是,我希望你能活下来,不说别的,就说为了孩子。当然了,就算你死了,在咱们这种社会,孩子饿不死,她至少能长大成人。可你想过没有?等她长大以后,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而在这么大的一个社会中,你能感受到她那种孤孤单单的情形吗?”乔娜说到这,陈艳的泪已经越流越急。乔娜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死,即使判个长徒刑,但总有出来和孩子相见的一天,难道你就不能给小月这个孩子留下一点儿对亲情的念想吗?难道你就愿意让她在这个一点儿亲情都没有的世界上,黑洞洞地走下去吗?”乔娜说到这里,自己也不免动了情,她感觉到眼睛有些湿了。而陈艳这时已然是双肩着哭泣起来。
  “我们的一名女干警,因为保护小月受了伤。”乔娜道。
  “我看见了。”陈艳抽泣着说,并抬头看了一眼乔娜。
  “陈艳。”乔娜快速理顺了一下思路,继续说下去:看得出来,你不想死。那么我们就讲讲条件,要想得到政府的宽大,那就要有条件。这点我就是不说,你心里也应该有数。说吧,你跟谁进货?”
  陈艳一直在抽泣,似乎对乔娜以后的话并不很在意。乔娜能理解到,此时陈艳对孩子的忧虑压倒了其它一切。她琢磨了一下,拿出手机给杨涛发了个短信。然后便注视着陈艳,再未提出其他问题。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陈艳只是一直在哭。看样子仍是不想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提审室的门开了,杨涛和队里的女机要员小韩带着小月走进来。小月看见陈艳后,马上大叫了一声妈妈,然后便扑到陈艳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陈艳搂紧了小月,闭紧了眼睛,她浑身颤抖着,半天竟未能说出一句话来。在场的人都背过了脸去。乔娜低着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小月,妈妈对不起你。”俄顷,陈艳迸出了哭声道,边更紧地搂住了孩子。
  “妈妈,回家吧。”小月稚嫩的喊声撕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把孩子带走吧。我交待。”陈艳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乔娜道。乔娜心里一松劲儿,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滚落了出来。
  “不着急,让孩子再跟你待一会儿。”乔娜低声道。陈艳闻言,感激地冲乔娜点了点头。然后把小月的脸捧在手里,两双泪眼又那么久久地对视着。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忽然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