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于晴    更新:2021-11-29 07:47
  他闭目,不想让无谓的疑虑扰乱他的情绪。
  等到约快三更天的时候,画室的门开了,她带笑的声音响起:“爹,你今晚真要睡画室?”
  “恩,我很久没动画了,不多画几笔,怕生疏了。三衡,你先回房吧。”那斯文淡然的声音实在不象是有了二十岁女儿的父亲。
  “晚安了,爹。”
  那踏实的脚步走了几步,她爹平实无波的声音响起:“三衡,我记得你最怕鬼了。这么晚回去,自己千万要小心。”
  阮卧秋闻言,白布下的眼睛遽眯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她带笑依旧:“我明白了,爹。”
  门关了起来,脚步声慢吞吞地走出院子,站在树旁等候的阮卧秋,轻唤:“杜三衡?”
  刹那间,他听见她倒抽口气,声音忽然消失,像是双手紧紧搞住嘴。他心知她受到惊吓,连忙伸手拉她入怀,怀里的身躯不住轻颤,他立刻用力抱住她的身子。
  “杜三衡,是我!”他在她耳边低语。
  过了一会儿,轻颤渐止。她的笑声有点迟疑,也有点结巴:“阮、阮爷,你吓着我了。”
  “这世上没有鬼的,你到底要我说几次?”
  “是啊……见了你,才相信是没有鬼的。阮爷,你抱我抱得好紧啊。”真是让她心跳如鼓呢。
  听她语气带笑,似是无事。他心里微恼,放开她,压低声音道:
  “你这女人!”五指滑到她的手臂,反抓住她的手指。若不是她手心又在发汗,真又要被她这若无其事的笑声给骗去了!
  “你明知我双眼失明,只能凭声音来揣测,你老是不肯透露你的情绪,要我如何长久跟你相处?”
  她征住,脱口:“长久相处?”这句话真是意味深远,让她不由得抬头注视。
  夜太沉,看不见他微红的耳根。
  “阮爷,你这句话是会让我胡思乱想的呢。”
  他哼了声,扣住的动作不放,道:“你带我回秋楼。”
  “是是是。”她也不问陈恩那孩子去哪了。回头看了眼画室,画室内仍有烛影,她不再留恋,牵着他往秋楼的方向走去。
  夜里的阮府,四处可见东方非的随身武士再守夜,她随意看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只道:“当个官也真辛苦,还得防刺客。”
  阮卧秋闻言并不多作评论,反而问她:“陈恩说你跟令尊没出来用晚饭。”
  “是啊,我爹在教我如何作画……”她偷窥他,随时都有挨骂的准备。“阮爷,你虽眼盲,可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出我并不如众人所说的那般有天分,你别气我啊,杜三衡之名会在画界传出名号,实在非我跟我爹预料之内。不论是田老爷的仕女屏风或者流传市面的画作,全是我爹跟我一块合画的。”
  “两人合画?”
  “说合画是抬举了我。”她笑叹:“一张油画里,只有三成是我画的,若画不好,修补的功夫还仗我爹呢。他曾是宫廷画师,姓名在宫里有记载,他不想名字在坊间曝光,于是就用我的名。不过,阮爷,画肖像的技巧我是有的,只要你别太计较功力如何。”
  他停下脚步,连带着让她跟着停下。
  “你曾说你爹自尽了。”
  欸欸,这么久的事还记得。她扮了个鬼脸,笑道:“我爹是曾要自尽,可惜失败了。”顿了下,唇掀了掀,终究隐忍下来。
  他仿佛察觉了她的异样,皱了眉,然后说道:“我看不见你的神情,自然不能得知你的心事,如同我看不见你的长相,自然无从想象在你脸上表露出的喜怒哀乐时的神情,而无法让你得真貌烙进我的眼内,这样也可以吗?”
  杜三衡闻言,先是楞了楞,后而想透这平静陈述下的真正涵意,顿时一阵错愕!
  他他他……他这是在许下诺言吗?
  “杜三衡?”收紧指间的力道,将她握得紧紧的。
  “阮、阮爷,你你你……”真是没有用,摸上发热到自己不用看也知晕红的颊面,暗恼他的情意来得这么突然,连点心里准备也没有。情意啊……她咳了咳,唇抹笑道:“阮爷,你是何时喜欢上握的?”实在太好奇了!
  “哼!”
  欸,就知道他这个样儿。她摸摸鼻子,认了命,嘴角还是忍不住得意地翘起。
  “阮爷,你看不见我,那真是可惜得紧。不过也无所谓,我看得见你,那是最重要的了。大不了以后我天天告诉你,我的相貌与穿着,久而久之,即使是幻想,也有八成像我。”
  视线慢慢移到交握的十指。这么纯情啊,连点越轨的行为都没有……这大概是他的极限了。喜欢上一个太过正直、不解风情的男人,不知是好是坏啊……但肯定她会憋得很难受。
  她垂下眸,再抬起时,又是满脸笑容,轻声道:“阮爷,从小我爹就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我还记得有一年,他带我上城里吃饭,正好遇上了个高官为民牺牲,他告诉我,只要一年,就没人会记得那高官的所作所为,不如自私点,为自己打算……他还教我,有些事就是预先知道了,也不要说出口。”
  顿了顿,她带笑的声音飘散再夜色之中。“我知道他在警告我,因为从小到大,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看到连他在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我爹曾是宫廷画师,在宫中为皇帝老爷作画,四海升平图、射猎图、平乱图,他都与其它画师合画过,甚至皇帝的宠妃他也画过。阮爷,你猜,一个画师最害怕遇上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笑。“阮爷,你当官最怕是有冤案发生:当个画师最怕是日久生情。尤其画人像图,画师的眼必须时刻追逐着对方,我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迷恋上先帝的贵妃;而我也步上他的路子,时刻追着你——”在她眼里,当肖像跟他有了明显的差别时,她的芳心就已遗失。应该叹气,但叹不出气来,反而很高兴让自己中箭落马的对象是他。她敛神,再继续道:“我爹虽迷恋那贵妃,可惜先帝一死,亲近的妃子殉葬,他因此退出宫中,后而收留我……”
  “收留你?”难怪年龄如此相近。
  “是啊。”她笑:“原本该称他一声叔叔才是,但他怕没有血缘,我会排斥他,于是干脆就叫我喊他一声爹。”
  他皱眉,收紧五指的力道,道:“听起来他很疼你。”
  她应了一声。“我爹是挺疼我的,巴不得将所有的画技教给我,可惜我始终不如他愿。我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夜,我口渴,起来喝水,看见大门敞开着,爹又不在画室,我走到门口,瞧见他……他站在芭蕉树下被个绿衣女鬼用绳子勒住……”
  “你看见的一定是芭蕉叶!”
  她回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脑中却想象那一夜芭蕉树下的女鬼……身子一颤,紧紧回握住他,道:“你说的对,一定是芭蕉叶。那几日我听我爹说鬼故事听得怕了,便以为世上有人要自尽,一定是冤鬼来寻!”
  “你爹说鬼故事吓你?”他想起方才她爹在门口那句“我记得你最怕鬼了”,初时听见,只会以为她爹关心她,后来一想,她爹若不提,她不会想到,正因她爹提了,存心要她在回房的路上疑神疑鬼的。
  “阮爷,你别想歪了,我爹真的挺疼我的,只是……他说鬼故事,原要我半夜吓得不敢出门,没料到我瞧见那绿衣女鬼……”见他脸色发臭,她只好改口笑道:
  “是我幻想过度,将芭蕉叶想成无脸的绿鬼。那时我知道他要自尽了,他认为我已经学会他的画术,也认定我可以照顾自己,所以,他执迷不悟到想为心爱的女人殉情!阮爷,那时我只是个小孩,我怕死了,怕再也见不着我爹,有些事说破了就再也挽回不了,我不敢跳出去阻止他,只能推倒烛台,任由大火毁了他的画作,赌他会不会放弃自尽殉情而奔进来救画救我。我还清楚地记着,那时是二更多天,,大火烧得好旺,我缩在角落里瞪着门口等着爹,从此不到三更,我难以入眠。”
  他眉心蹩得更紧了。
  她微笑:“阮爷,终究,我爹还是惦记着我。从那以后,我开始学画学得不精,他教我线法画,我学了好几年也学不起;他教我光线分法,我却资质平庸,始终学不到他的五成。我知道他从头到尾都看穿我是故意,却从不戳破,执意认定我这个传人,而我若没有学个彻底,他不会撒手离去,这是他画师的骨气,是我跟他在世间的纠缠,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阮爷,如果是你,你心爱的女人死了,若拖过十年、二十年,你还会殉情吗?”
  他抿嘴不语。
  她笑叹道:“唉,这疑惑问你是白问了。依你性子,必定不会轻易寻死,纵然有再大的痛苦也会咬牙吞下来。总之,从那时起,我爹虽疼我,心里也不免恨我。我并非特意在你面前掩饰我的情绪,而是我太习惯以这样的方式面对我爹阮爷,你可不能气我,最多我答应你,花点时间改改就是。”语方落,就感到他指间又收力,将她拉到他的面前。
  她微微一楞,注意到彼此的距离已经是衣物摩擦,没个空间了。他他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阮爷,四处都有随身武士在窥视。”她好心提醒,免得再毁他声誉。
  他不理,反问:“你一下午都待在画室,发尾又沾了颜料吗?”
  “唔。”她拉过一撮发尾,扮了个鬼脸。“不小心沾了点。”
  他顺着她的手,指腹一一滑过她的发尾,然后举到鼻唇之间。
  她瞪圆了眼。
  “这是什么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