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老摇    更新:2021-11-29 02:34
  “1200!”这个念头仍然在我脑中反复盘旋。虽然我告诉自己,我的3600块本钱本来就全都是从网络赌场揩来的,输掉多少都不伤及我自己一根毫毛,可我仍然无法摆脱全身心的失败情绪。倒不是惋惜当初揩钱时的辛苦,而是不能面对现实和期望之间过于悬殊的反差。
  路中间的水泥挡墙在微弱的灯光反射下,象一条巨大的蟒蛇,蜿蜒盘踞着左半边世界,待人而噬。我好几次都产生了将车一头撞上去的冲动。
  七
  回家后,我总结了一下,发现自己犯了很多错误:忘记点数、临时改变下注策略、计算赌注错误,等等。这下我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算牌书都反复强调自我控制。光有小聪明是不够的,算牌更需要的是钢铁般的神经、钢铁般的意志、钢铁般的纪律。
  然而要我就此放弃,也是不可能的。复仇的欲望在我心中熊熊燃烧。一般人沉溺于赌博,大多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初赌大胜,日后总想重复;一是初赌惨败,日后总想扳回。我好像是属于后一类,不过如果上次大胜的话,我大概又会属于前一类。
  我又苦练了两周后,在星期天下午来到唐人街,登上一班“发财巴士”,再度向大西洋城进军。
  “发财巴士”就是由赌场赞助、直接开到赌场的巴士。在美国东部,以大西洋城为中心,北、西、南三面,几乎是“凡有自来水饮处,皆有发财巴士”。只可惜东面是大海,来自大西洋底的人又住得太远,不然赌场经理们恐怕也会开辟个“发财潜艇”的航线。他们那敏锐而又贪心的触爪,简直是无孔不入,就算中世纪穿着贞节裤的贞洁妇人到了赌城,他们也一定会有办法诱奸了她们。
  “发财巴士”到了赌场后,赌场便会给乘客各种优惠,一般是提供一顿饭及“泥码(Coupon)”一张,价值高于车票,但不能换成现金,而是必须再配(match)上同样多的现金,象网络赌场的“粘利”一样,投到赌桌上,直到把它输掉为止。
  坐“发财巴士”的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偶尔去大西洋城玩玩的,第二种是赌场的常客,还有一种则是去赌场“跑车”的,到了赌场去放开肚皮吃顿饭,将“泥码”卖给其他人,自己找个角落睡觉。不但省了一两顿的饭钱,碰上比较好的政策,比如一些去康州的巴士,车票十块,返回二十块的泥码,还能小赚一笔呢。很多老人家,包括从国内到美国来探亲的一些老人,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出来专门“跑车”,挣点零花钱。
  我这次坐的“发财巴士”,每天在费城和大西洋城之间往返两趟,周末还增开一班。坐巴士当然没有自己开车方便,不过我已经在赌场预定了房间,赌累了就回房睡觉,所以这点不便也没什么。更重要的是,上次失败而归时,开车接连遇到三次险情,差点跟别人撞上。想起以前那个师兄的下场,可真的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了。
  坐这班“发财巴士”的,看来多是老顾客,上车后就听见大家互相打招呼:“老李,又去给赌场交税了?”“唉,没办法,就这点爱好,我们赌民么,当然要给赌场定期交税啦!”“悠着点啊,可别交太多,赌场太黑啦!”“哪能!你看着吧,这回我叫他给我退点税,把我以前交的税都他妈的给吐出来!”
  上来一个中年人,衣服旧脏,拎着个大包,灰乎乎鼓囊囊的,一路磕磕碰碰地过去。他低声向大家道歉:“啊呀,不好意思……对不住,碰着您啦……劳驾、劳驾,谢谢、谢谢!”
  有人跟他打招呼:“贵哥,又去上班哪?”
  “上班,呵呵,上班……”贵哥憨厚地笑。
  又有人说:“嘿,贵哥那哪是上班哪?他是上旅馆呢!”
  “对啊,我们才是上班。上夜班!贵哥是去住旅馆,五星级的呢!”
  大家发出一阵轰笑。贵哥已经走到后排坐下来,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后来坐“发财巴士”多了,也成了常客之一,才知道这贵哥是个偷渡客,人太老实,打了好多年工攒的一点血汗钱,被人说动了去合开饭店,结果全被卷跑了,现在连房租都付不起,干脆就以巴士和赌场为家,洗漱都在赌场,靠泥码赚点收入,也是种活法。
  又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矮个男人,面色干焦,眉毛紧拧,鼻孔朝天,冒出两丛鼻毛。“老张,怎么今天改上夜班啦?”“老板又不在,我一想,嗨,这边的班是给人打工,不翘白不翘。那边的班是给自己打工,一天的勤也不能缺啊!今天去给他来个金枪不倒,他妈的白天黑夜连轴转!”“那赌场要付你加班费了!”“那当然,上回白天去,不小心输了七百多块,今天去讨回来,新帐老帐一起算,利滚利,驴打滚!”“得,别美了,别跟老李似的,加班加点又交七百块钱的税就不错了!”
  老张本来还笑嘻嘻的,一听这话陡然就急了:“日你妈的老孙你说什么?你狗日的咒谁哪?皮痒了想找打是吧?!”
  “我日你妈!”老孙也急了,猛地站了起来,要冲过来打架的样子。大家赶紧都来劝住,我后排的一个人拉住老张,让他坐下。老张仍然站着,和老孙隔空千日逼万狗日地又换了几招,才忿忿地坐下,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你狗日的晓得个鸟!老子在赌场一夜赢了一万三的时候,你个狗日的还在你娘骚逼里夹着呢!”
  坐在他旁边的人劝道:“啊呀老张,老孙他也就是开个玩笑么,好当真么?”
  “呸!这种事能开玩笑吗?福生你懂不懂,赌最讲究个‘运’,要一路顺山顺水,气势如虹,那到了赌场,才能猛虎下山,哎,金枪不倒,那钱啊哗啦哗啦地往怀里搂。可给这狗日的那样一咒,你说我还在养精蓄锐呢,就触了个大霉头,这运还旺得了吗?骂他几句算轻的了,依我脾气,本来要揍他娘的呢!——哎,你别不信,你是不知道,上次我在赌场一夜赢了一万三的时候……”
  老张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我几乎能感觉他眼中大放的光芒,透过椅背直刺我的后脖:“那就是运特别顺,在饭店的时候,就有个老外客人特喜欢我做的菜,硬是请我出去见面,给了一百块钱的小费。我当时就感觉这个兆头好,今天一定会走旺运,立刻坐巴士去赌场。结果怎么样?一下场先在轮盘上押了个数字,我知道我运气旺啊,所以不买大小、不买单双,就押个26。结果怎么样?开出来一看,就是26!一把就赢了七百块钱!我知道我运气旺啊!这还不算什么,我又去玩三张牌,坐下来第二轮就来了个同花顺,一把就赢了三千哪!我知道我运气旺啊,结果怎么样?这下专门捡赢得多的玩,三张牌、轮盘、骰子……”
  老张这一路从他的辉煌战绩,讲到他的独门赌秘,越讲越起劲,算是让我旁听了“巫赌派”萝卜赌经的第一课,这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倒也不闷。到了大西洋城,有赌场的工作人员上来发了十二元餐券和二十元泥码。工作人员刚下车,老张就站起来问道:“有谁不赌吗?我出十二块钱买泥码啦!”马上就有几个人举着手里的泥码响应说:“有,有!我的卖给你!”
  我一听,还有这么好的事?脱口说道:“我也买泥码,十五块!”
  老张一下子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不过他目光里倒没有恼怒,而更多地是嘲笑。卖家们也都摇头说:“神经!十五块买泥码!”纷纷走到老张那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贵哥把餐券也一起给了老张,老张也不多问,抽出张二十块钱的钞票给他,看来两人是老交易了。有个慈眉善目的老伯同情地跟我说:“二十块的泥码,就值个十三四块钱,你出十五块买,不亏吗?”
  “怎么是十三四块,不是二十吗?”
  “哎呀,你这小孩不会算吗?这是泥码,不是钱,你要先自己拿二十块钱一起压下去,赢了还不能换钱,要输掉为止。你想啊,这么折下来,可不差不多十三四块钱吗?”
  我哑口无言了。难道要我向他解释等比数列求和?他又说:“你看老张花十二块钱买泥码,他还会骗我们?要是值十五块,我们都傻的啊,十二块就卖给他?也就值个十三四块,老张买了,赚个一两块,我们也不用赌,白赚十二块,这多公道你看!”
  我还不服气,说:“那我出十五块钱买你的泥码,你卖不卖?”
  “你说这个不是白说吗,我的泥码都卖给老张了,怎么再卖给你?再说了,我哪能欺负你小孩子啊?十五块你不亏了吗?这坑人的买卖我可不做!”
  我只好谢过他的善良,自去找我的二十一点桌子了。
  可今晚的运气依然不好,玩了两个多小时,输了两百块钱。虽然我在过去的两个星期内一再痛定思痛,要戒绝“萝卜”心理,但这么连输下来,我心里也不禁开始迷信起来:大概现在的“运”不太旺吧,我且歇一歇。于是先去吃了晚饭,然后到房间里去睡了一觉,到凌晨四点时,才再度下场。
  这是赌场的所谓“墓园时间”,由晚上的僧多桌少,变成了桌少僧更少。我转了一圈,找到个切牌最少、顾客也只有一个人的发牌员,加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另外那个顾客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玩牌速度快了很多,运气也不错,几轮大点数都是赢多输少,渐渐地把晚上输掉的钱赢回来了。
  正当我算得起劲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桌运气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