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王爷
作者:笑声    更新:2021-11-25 17:08
  那天夜里,佑生的健仆把程远图抬了回去,把佑生和我推回了我的小屋。而佑生抱着我,坐在轮椅上过了一夜,直到我次日醒来。
  两个月后,传来了程将军大捷的消息。大家都说,程将军有万夫莫挡之勇,竟引2000亲兵,夜袭敌营,直捣敌军主将大帐,斩了领帅之人,然后放火烧营,与大军里应外合,彻底歼灭了入侵之敌。
  皇上闻报龙颜大悦,传问程将军要何封赏,程将军回信请求回皇城一月,与故人相聚。
  七孔煤和一芯炉卖得越来越好,有消息传来,说皇宫有人要来看一看我们的场子,与我们相谈看能不能在皇城附近也建工厂。我对淘气说:"咱们的狗屎运越来越多啊!"
  佑生来得少了些,大概因天气渐冷。我有心告诉他不用来了,可我又下不了这个狠心,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我越来越希望见到他,这让我心惊胆战。如果我守不住我的心,最后死得必然很惨。
  自从我醉酒之后,有些东西变得很微妙。当我们并肩坐着时,他有时会轻轻把膝盖靠上我的腿,而我能心跳肉跳地不挪开。他有时会似乎无意地把手搭在我前臂上,停留到我终于动一下。我曾经有过三年风月,他有三房妻妾,而我们干的这些,就象是十一二岁的早恋儿童天天琢磨的勾当。谁有病啊,我该怎么办哪!
  这冬初的一天,佑生终于来了。他穿了一件棉袍,同样的蓝颜色。我在羽绒服外罩了一件暗色棉袍,比他显得还胖。怕小店太冷,我就选了一家好的餐馆,我们照旧在角落里找了位子,并肩面墙坐下,开始聊天和读书(河边已太冷)。
  和往常一样,我会把我干的事汇报一下,而他对他的行踪滴水不漏。我狂谈一些社会见解,他只微笑不语。相处越久,越觉得他有大段大段时间的沉默,而我有可能被话活活憋死。
  我小时候经常被我爸骂:"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是,您可能不把我当哑巴卖了,可我不说话,就活不下去了,您把我当尸首卖了就是了。
  在大学里,有一次,争论时,我正在兴头上,一位同学想起身离去,我站在门口,双手扶了门框说:"不许走,我还没说完哪!" 那位同学哭道:"我得去上洗手间了,等你说完了就来不及了!"
  我们正在翻看着他带来的书,就听旁边有人开始大谈特谈程大将军的英勇行为。也许是我多心,自从上次在茶肆聆听了九王爷的风光往事,每到有人在旁边夸夸其谈时,他都有点心惊肉跳的。
  我们听了一会,他轻轻一笑说:"程将军此番作为,与云起有莫大关系。"
  我狞笑道:"有人偷偷把我卖了,我还没和他好好算一帐呢。"
  他停了一会,说:"程将军想回来访友,大概是想来,看看云起吧。" 嗯? 此人今天话多起来,必是心有所虑,且听听看。我忍住没说话(真难哪)。
  他终于说:"程将军尚未婚娶,也未纳妾......" 你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嘛!
  我叹了口气:"我也为此难过不已啊。这就象是在我面前摆了盘肥肉可我又吃素一样,真真暴殄天物,太浪费了! 我也许该努力一下。"
  "怎讲?"
  "看能不能,喜欢上他呀。"
  他笑了,得,看来比以前聪明了!他松了口气似地说:"我以为,你很赏识他的."
  我哼道:"那和夫妻之爱有什么关系。我赏识的人多了,古今中外都有,可能嫁的一个没有,郁闷哪。"
  "何为夫妻之爱呢?" 嗯? 你三个妻妾干什么吃的?
  "自然是耳鬓斯磨,口角相噙啦,一见面就黏在一起,恨不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离不弃,形影相随,同行同止,同饮同食......"
  我忽有觉悟,望向他,见他正看着我微笑,见我醒悟,忙垂下眼来。好你个! 敢这样划圈让我跳。我抬手就要打过去,可在空中竟打不下去,他也不抬眼,只轻声道:"哪儿都行。"
  我一时恍惚失神,他抬眼一笑,伸手抓住了我悬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拉下来,眼睛看着我,把他的另一只手轻覆在我的手上......
  正在这时,门口一阵喧嚣,我忙把手抽回来,扭头看,见一群官宦模样的人物们拥着一个衣着十分华丽的小个子,从门口进来。耳边一片:"二楼雅间,本城最好酒菜......" 等等介绍的声音。那小个子不理不采地往前走,似乎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下,向前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猛地转身,直盯着我。我吓了一跳: 我不认识你呀! 他稍挪了几步,象是在选个角度看清楚,稍停了一下,立刻向我快步走来,我几乎跳起来要跑,这是不是有人煤气中毒,来抓我来了。我忙看向佑生想赶快推他一块逃跑,只见他微扭着脸对着墙壁,双眼近乎全闭着,那神色是如此疲惫无奈,与刚才和我巧笑逗闹时的佑生判若两人!
  我心中长叹,听见了戏终幕落的声音,终于来了,无法回避。
  那小个子跑到桌前,双膝跪下,出声道:"XX参见九王爷!"
  后面人听言忽拉拉跪下一片,我尚在怅惘中,就听有人对我喊道:"大胆,见到王爷还不下跪!"
  我慢慢起身,在桌旁跪下,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声:"云起。" 那声音如泣。
  我很想向他笑一笑,让他知道我没关系,早已明了。可我不敢抬头,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泪光。
  只听那小个子说:"王爷如此微服简从,皇上得知必然降罪,请王爷与我立刻回城!"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推走了,他没说一句话。
  余下的平民百姓纷纷起身,我扶着椅子才站了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我坐在椅子上,捧着头,听大家在议论纷纷:"那是皇上身边的......","哪个是九王爷,我怎么没看见......"
  我沿着河走了很久。冬天的河畔,萧条凄凉。
  当他听到九王爷的往事而神色不对时我就已经猜到,加上那程远图口口声声说九王爷是唯一挚友,程远图如此高傲之人,如果佑生不是九王爷,他怎会到这小镇上来见我这一介平民!
  我已经失去了那个手环着我的身体的佑生,那个我可以随意调笑,他却低头不语的佑生,我现在又要失去这个一袭蓝衫,在河边与我读书论字,在茶肆中与我淡笑低语的佑生了。
  不能说我们没有努力过。他也曾弃华服美眷,着布衣简装,来换一日与我在市井中的彷徨。我也曾刻意配合他的心意,不愿戳破他的伪装。可还是不行啊! 我们之间这一线仅存的联系,如今也要被扯断。从此,我在我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他在他的王府中黯然神伤。
  我知道他一直在帮助我。我想众人捧柴火焰高,这未尝不是好事。反正我干的事也不是只为了自己。难得的是他能不动声色,从不明言让我难堪。他毕竟是个谦谦君子啊。
  我走到两腿沉重不堪,天色黑暗之时还是不想回到我的屋中,怕我受不了那种压抑。我终于坐在河边一个树桩上,看着黑色的河水,不知过了多久。
  他到我身边时,我一阵喜悦,一阵悲伤。我不敢转头,只依旧看着前方。他示意推他的人退去,和我在河边看着河水,许久不语。
  他已换成了锦袍,虽也是蓝色,但袍边有团团绣工,空气里,淡淡香气。我不敢看他。
  他开口,那语气,与从前一样。
  "皇兄长我一十四岁,我出生时不足月,皇兄日夜看护,虽然他本不必如此。他待我胜过父子。他知我无意涉足朝事,只求神仙伴侣,广选美色后,就赐婚顾家小姐与我为妻。(那市井所言不虚了)
  我与程远图和XX自幼相识,可算挚友。今年狩猎,远图有事未往,只XX与我同行。那日我在马上一阵头晕,再醒来,已到了黑牢。我只余内衣,完全不明所以。几日后那人前来,提了我去见他,他告诉我,我皇兄曾灭他满门,他免于遇难,被人收养。加上他与顾家小姐早已一见钟情,互盟海誓,本是要相伴终生,谁知我横刀夺爱,毁了他们两人姻缘。他已安排了人,代我落崖身亡,我皇兄半信半疑,因不见我随身长带的他赐的项上之玉,还在四处寻找。他余下要做的,就是让我生不如死,尝遍酷刑,来偿还他的家仇和他这两年来所受夺妻之苦。等我死后,他再将我尸身和我贴身的信物及内情呈给我的皇兄,让他也尝受心爱家人惨死的痛楚。"
  我听到这里,就开始发抖。可他的语气,就象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恨我至深,自然下手毒辣,想尽办法折磨□□我。你曾说我坚强活了下去,其实我那时,刻刻求死而不得。我已经没有了尊严骄傲,甚至不再是个人......多少次我在他面前痛喊到没有了声音......我清醒时只余些片断思绪,我为什么还在人间?为什么要受这般的苦难? ......直到我遇到了你,云起,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吓得一哆嗦,想是不是他脑子开始出问题,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只听他继续说:
  "你对李郎中说,与你相遇的机缘,千金难买。的确如此,我与你相遇的机缘,是要用我受的苦来换的。如果我没有被设计,我会留在皇城,就永远不会在那里遇见你。如果我不是受伤难行,你就不会背我跑出牢狱;如果我不是手足无力,你就不会帮我砸去镣铐;如果我不是腿废了,你就不会把我绑在你背上;如果我没有饱受欺凌,你就不会去见李郎中,去为我讲书挣来马车,若我,(他竟然一笑)当时容貌未毁,你就不会那么放肆地与我肌肤相亲......我少受一分罪,就少了一分和你的亲近,就少了一分你的关照! 我才明白,这是命运给我安排的劫数,是福祸相依的天道. 我竟是如此幸运,所受的苦难,给了我这样大的福报。这真是值得的。如果我必须,受了那些磨难,才能与你在一起,有那样的一段时光,那些苦,我还可以,再受一次。"
  我使劲抱住双膝,想止住我的颤抖。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看到过他的苦痛! 他依然平平静静地,说:
  "那人的养兄长是原定远将军,他自己也有从众。晋伯五十岁时成为我的武功师傅,他教我七年,后退隐乡间。我知道只要我找到晋伯,他定拼死护我,你就不会与我同历险境了。其实若只我自己,我并不在意。我那时觉得,即使再落到他手中,真的让他如愿以偿把我弄死了,我也已经有了那段与你的时光,此生无憾矣。可我不能让你再入险境,在马上时,我就明白了,我宁愿死......也不愿你......"
  他停了好久,我依然颤抖不已。
  "为了护我回城,晋伯带了他所有的弟子,甚至他唯一的孙子,那还只是个少年。他没有别人能去护送你。你不愿与我回去,我也不能强迫你。而且,我不知我归途中会不会......我原想,你如此智敏,一直保护着我,我一回到皇城就派人找你,料无大碍。可是当我在马车里,看着你远了,那种痛......竟痛过我所受的一切苦刑! 我不知那几日是怎么过的。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无寝无食,状似疯狂,才知道什么是真的生不如死......后来他们报我找到了你,我才开始延医用药......
  我那时明白了那人心中的苦楚。无论他如何折磨羞辱我,实在都无法减轻他的痛。他何尝不是可怜。我至少有那段和你相处的时光,他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也就,原谅了他。"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竟然原谅了那个毁了他的人。那个把他□□的人,那个让他无法再吹箫击剑,无法行走骑马,日后可能终要了他性命的人!
  "顾家小姐见了我,知道事情败露,变得十分颠狂恶毒。我知她是因为心痛难忍,就求皇兄允我从此隐居山林,九王爷永不复活,让他的王妃堂堂正正地改嫁,了那人和她长相守的愿望。我只要寻到你,与你相伴余生,不作它想。
  皇兄看了我的伤势,又加上我的失态,以为我心智失常,对我的请求不予理睬(是,一般人都会觉得你疯了),他说这关乎皇家尊严,定要斩两家满门,我苦苦阻拦,他才只斩主犯同谋,撤换了定远将军。顾家小姐听到那人被斩,随即上吊自尽......我背着皇兄让人合葬了他们,希望他们能从此相伴,不再仇恨怨伤。
  我知你心高气傲,你见了晋伯众人,就已疏远了我,我若以真实身份来见你,你大概都不会理我。我从简装来见你,你见了我的面目,就不愿再亲近我。我当时想,也许我应该完全毁去容貌,你就会如以前那样对我。云起,你,为何这样不容我呢?"
  他的话直击入我心中,是我不容他吗? 我心神混乱,无法细想。
  "我也知你在意我的两个妾室,我收她们是在以前。她们一个是从小服侍我的丫环,我不收她,她无人能嫁。另一个,也确是个青楼女子,我怜她才华出众,不忍让她在那地方过一生。我回去之后,才知什么是真的两情相好,我竟不能再容任何人在你我之间. 可她们无依无靠,若无过而出,必会含辱而亡。我虽无法再如以前那样对她们,却也不会休了她们。她们将为我终生所养。"
  他深叹了一口气:"云起,我多愿能那样抱你在怀中,看你睡觉,永远不分离!我当时已知,是奢望,只能抱着你流泪,不能自己......可无论我心中多么苦,云起,你应知,你救了我的命,更救了我的心。我的身体虽残破不全了,可我的心还在,没有碎,能一直念着你,直到我死之时......"
  我泪如泉涌,不敢回头,只把头停在膝上,让泪水打湿我膝盖上的衣服。
  他停了很久,慢慢地说:"云起,你可以,随时来看我,我吩咐下去了,无人会拦你。我,也会,再来看你的。" 虽然语气平和如昔,但我就是知道他在哭泣!我甚至能看到,他的泪水划过他的心,留下烙伤般的痕迹。我多想回身抱住他,让他不要再伤心,可我的手是这样沉重,压满了世俗的负担和偏见!
  他好象做了个手势,有人前来把他推走了。一会儿车辇声声,渐渐远去。
  我在河边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为我自己,也为了那颗我从未明白过的,至纯至善的心灵!那个我背上的佑生,那个抱我在怀中的佑生,那个今夜在我身边头一次倾诉了心意的佑生,从此将于我心中常在,不会和我分离,直到我死之时。
  ......
  后边的一个月,我近乎疯狂。也正是从此时开始,我的"骂"名远扬。我不再曲意奉承,见人只是嘻笑怒骂,怒骂更多些。淘气经常在一旁看着,吓得目瞪口呆,脸色泛白,因为我骂的人大多是达官贵人,甚至皇亲国戚。结果我越骂,他们越上赶着地来,简直是来找骂。我们的煤业做得越来越大,但我却越来越空虚。我天天等待佑生再来,他始终没来。
  一个微雪的早晨,我穿戴完毕,还未出门,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下马,猛击我的大门,开门一看,是程远图,他满身泥浆,满脸胡子碴,看来是连夜赶路。他不容我开口,拉了我就上了他牵的一匹马,匆匆说:"王爷腿毒发作,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