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作者:罗清蓉    更新:2021-11-25 16:08
  我究竟等了多少年了?”
  “姐夫,你别这样!”
  “我明知道韵儿已经不在了,我还在欺骗自己她没有死!就算我偶尔清醒,我还有满怀希望盼着她的魂魄有天回来将我探望!”梦箫的泪水控制不住滴落下来:“她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等她回来的时候,整个高章园都能听到她快乐的脚步,她的欢声笑语一路洒向桃花深外,再没有人觉得高章园里伤心凄冷。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留住,直到她老了,老得我不认识,我也不会放她独自回去!”
  “姐夫,”樱儿凄然:“这些年,我都没有看你哭过,我好担心你!”
  “我不哭,是我一直认为韵儿回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我一直耐心等她,虽然想她,但并不觉痛苦。只是刚才喝下这壶相思醉,我才突然想到,一个活着的人,鹏叔都等不回来,韵儿长眠地下这么多年,只怕容颜早成尘土,我真的能等到她吗?”梦箫突然泪如泉涌:“韵儿,哥好想你,你知道吗?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没想过要回来看看我呢?”
  “姐夫,”樱儿抹泪,强颜一笑:“姐姐不来,她一定是生气了!她临走的时候,她说你是堂堂男儿,要保家卫国有番作为,她不要你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我陪在她的身边,是因为我答应她,要留在高章园照顾你!”
  “所以,所以我想了很久,我要走了!”
  “你要走?”梦箫大惊失色:“为什么想到要走,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不能再待在你的身边,让你有借口萎靡不振,等一个等不到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现实的梦境!姐夫,”樱儿抬头笑说:“其实,我还有一点点思念父亲,怀念故乡的母亲。我想知道雪鸿姑姑将我父亲葬在哪里,这些年了,我都没有回去上柱香,实在不孝之极!”
  “樱儿,我、我赖在韵儿身边,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姐夫,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的照顾,你就让我走吧!”
  梦箫无奈:“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樱儿仰脸一笑:“等你心里想我,跟想姐姐一样多的时候,我就回来!”
  “还说你长大了,就知道胡说!”梦箫摇头。
  “姐夫,是你心里怨恨离别,还跟从前一样!可是在我看来,人如蓬蒿,秋风乍起则散,东风暖兮还聚,如果有缘,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是鹏叔昨日跟我说,乱世之秋,叫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这次其实是想回东京学医!”樱儿笑着伸出手:“你可得作好准备,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会看见一个伟大的医术家!不论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得到!”
  “你心里有梦想,我就不再留你!”梦箫握住她的手:“你自己好好保重,我叫环娘摆酒为你饯行!”
  当晚,樱儿耐心地将这些年跟梦箫所学的课程作了一个总结,算是对他为人之师的厚报。
  梦箫十分满意。
  酒席上,两人默默举杯,默默的眼神表示对彼此的祝福。如今的樱儿,已是十足的高章之风,她淡泊名利傲视红尘,她为自己决定的远行而暗暗喝彩,为能效仿雪鸿的流浪而沾沾自喜,至于前路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与不幸,她根本未曾考虑也毫不在意。她甚至会为此感谢老天,感谢老天给她生命,让她在滚滚红尘中来去自如。
  站在身如仙境的高章园内,她轻歌曼舞放声高歌:
  “最喜天公爱吾甚 遣以凡胎落红尘
  赐我霓裳舞白雪 赠我玉酒歌阳春”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还没学会体念痛苦滋味,就几乎已经失去所有亲人,离别在即,还不知道分离的苦楚马上就要替代独自流浪来去自如的兴奋。梦箫摇头,击着碟子笑唱:
  “可恨青鸟信频传 白鹤怨我未返伦”
  樱儿嫣然一笑:
  “忆昔瑶台会群真 逍遥焉与今朝分!”
  “好!”梦箫忍不住点头称赞:“我上一句接得夸张,而这忆昔二字,就足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樱儿得意之极,她背上薄薄的行囊,一路气宇轩昂,拜别梦箫。
  这一天,是1919年5月4日,梦箫送樱儿去车站回来的路上,看见几千名学生聚集在天安门前,揭露着帝国主义的强盗行径。梦箫挤身其中,慷慨陈词发表宣言,高呼“废除二十一条”、“外争国权内惩国贼”,从此,积极地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之中。
  空荡荡的高章园,便只有章鹏带着他又聋又哑的驼背花匠,日复一日,孤独的守着花谢花开。
  两人站在桃花林里,看见花儿红也流泪,杜鹃啼也心酸,他们将所有的伤痛驻守凄凉的苦楚通通埋藏心底,因为他们始终深信,他们思念的人终有一天会回来他们身边。
  “今年的桃花,才开了几天,好怕它又开始凋谢!”章鹏无奈地说。
  花匠叹息一声,再给他斟上满满的一杯酒。
  “不是好怕凋谢,是已经凋谢了!”章鹏苦笑:“她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又要再等一年!”
  花匠将脸垂向一边。
  “你在偷笑?”章鹏瞪着他:“她不回来,你当然得意!跟我板着一张臭脸,你不累呀?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花匠伸直弯曲的背坐下来,忍不住一脸笑意:“其实她不回来,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她,爱我多过爱你!”
  章鹏恼怒得半晌无言,只好抢过他的酒壶,昂头喝起闷酒。
  “你生气呀?”花匠哈哈大笑:“抱歉!我只是说句实话而已!”
  “你不是人!你没有人性!我叫你说实话!”章鹏跳起来一拳抡过去:“她背着你的骨灰,天天守在你的身边,你不想她!可我呢?你想过没有?她可能已经忘记我了!”
  “喂,别打!”花匠捉住他的手,认真的说:“你听我说,今年她一定回来!这不桃花还没谢嘛!”
  “可你去年也是这样骗我!你天天都是这样骗我!”章鹏抽回手,对他一顿拳脚招呼过去。
  “别这么小气啦,我天天这样骗你,还不是想日行一善!”花匠左躲右避,仅仅一脚不及闪开,突然双目紧闭,应声倒在地上。
  “啊,裕真!裕真!”章鹏慌了神:“你怎么啦?我踢到你哪儿?”
  花匠眯着眼睛看他脸也变色,忍不住笑了起来:“干什么这样紧张?我逗你玩!”
  “你……”章鹏气得伸手,又朝他颈上劈去。
  花匠就地滚开,谑笑道:“你用了二年时间替我疗养内伤,不是想将我这样活活打死吧?我不还手,还不是因为你有心灵创伤!”
  “我不玩啦!”章鹏心有余悸坐下来:“几乎被你吓死!”
  “你不是要被我吓死,是你的思绪一直停留在雪鸿身边还未回来!”花匠摇头说:“看来你的一壶相思醉医好梦箫和樱儿,自己反而醉得一塌胡涂长年未醒!”
  “那你,又醒来了吗?”
  “我?”花匠敛住笑容,痴痴地凝视着满园桃花,桃花久盛,芳心已乱,东风轻拂,片片辗转飘舞零落成泥。他伤感地说:“我们等她的这些日子,桃花已经谢了五次吧?我们或醉或醒都有彼此作陪,可是雪鸿呢?她和这飘泊的桃花一样无依无靠。我好想她啊,没有我在她身边,她要怎样度过思念故园思念你我的每天每夜?章鹏,我好想她!”
  “我也是!可是我担心,我们就算再多等几个五年,她也不会回来!”
  “为什么?她应该猜测得到,古十八就是我啊!就算她笨得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纪川也没有理由不告诉她事情真相,这个蠢才纪川,一定在她问起的时候还在矢口否认!”
  “因为当初她辜负了你而在任性地放逐自己,就算知道你还活着,怕是她更加不敢回来的原因。她在等待岁月流逝,她相信等到我们都老得白发苍苍,老天爷才不会费尽心机再将我们分开!”章鹏的泪水蔓延:“可是时间,它为什么就是过得这么慢呢?”
  花匠黯然。
  他们无奈地抱怨着,脚步不期然的来到白家。
  院子里一个四岁多点的小女孩正在翻弄墙角密封的颜料罐,她是解语的女儿叶思远,她的脸上身上已是五颜六色,可是看得出来,她和解语一样,又是一个美人坯子。
  “思远!”解语跑出来,一把提起她,怒斥道:“娘跟你说好多次了,别乱动姨姨的东西!”
  “娘又骗人!没有姨姨!没有姨姨!”小思远吓得哭了:“娘你好凶!”
  “对不起哦!”解语泪水盈眶:“思远有姨姨,等姨姨回来,她会教你画画!”
  “思远!”章鹏走过来,擦拭她脸上墨迹说:“别哭好吗?伯伯帮你去找回姨姨!”
  “二爷!”解语惊喜地看着他:“你真的要一个人去日本找回小姐?真的吗?”
  章鹏含笑摇头:“我不是一个人,我跟花匠一起去!”
  “可是水远山遥,外面又是兵荒马乱,不知道小姐是否平安,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解语吞声哭泣:“天,我在胡说什么!”
  章鹏心里一酸,背过身,眼泪就滚了出来。
  花匠进屋,默默地推开雪鸿的房门。
  首先印入眼帘的,还是雪鸿的自画像,她平淡而幽意深深地凝视着他们,超凡脱俗远离尘嚣,正在俯瞰一切落入人间的精灵。章鹏苦笑,这就是她的性情,她跟十七姨一样,不在乎人间的小恩小怨,她就是这样轻易地选择别离!花匠伸手抚向雪鸿的脸,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书房的一切摆设都没有被移动,书桌上的画稿都是这样整齐的放置,他们依稀看见雪鸿在临窗作画,闻声回眸,已然未语先笑。
  “你看,这张画稿的签名,还是我学着雪鸿笔迹签的!”章鹏兴奋地说:“你看它还在这里!当时雪鸿还说,她卖画从不签名,所以这画到现在也没有被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