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作者:未再    更新:2021-11-25 15:32
  人生处处有意想不到的知己。这样的人物不在上海滩混得开,还有谁能混得开?雁飞恪尽职守去跳最后一场舞。舞厅正热闹,蒙娜最近当红,不但每日有无数台票,更多了不少洋人来捧场,现在百乐门的整个焦点都是这位金发碧眼的洋舞女。雁飞看着她跳得满场飞,终了,她转了过来。
  “我大约这个月就准备不做了。”雁飞并不意外:“祝你写出好文章。”蒙娜拥抱她:“你很神奇!”“你也是!”雁飞含笑携她一起去酒吧,为她要了威士忌,自己要了橙汁。要和她碰杯告别。
  “你的不是酒!”蒙娜埋怨。“袁经理痛失英才,我为他哀悼一下,故不用酒了。”她先干为敬。蒙娜豪爽,干了下去,又被人叫去跳舞。她要拉着雁飞一起,被雁飞笑着挣脱了手。
  她看着蒙娜继续在舞池里摇摆,好笑地想,这回袁经理亏本亏的够大了。她捶了捶腰背,这个时机,正是该退,不然亏大的那个会是自己。想着,手抚住小腹,已有些鼓了,那里有蓬勃生长的生命。她含笑把视线转向正和客人跳贴面舞的乔绮。亏得她那句“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不想要”,她醒了,所以留了活口。她想,是啊,这具腐败身体,还能有新的生机,属于她自己的生机。她怎能放弃?当年唐倌人跟了周小开之后,就想方设法要为周小开生个一儿半女,以此正式嫁入周家。可总如愿不了。她坦诚地对小雁诉苦,说不想周小开用这个做借口去流连别的女人。第二日就狠心咬牙,把刚满十六岁的小雁送进周小开的虎口。可她更不愿小雁做成她做不成的事,熬了汤,放下身段伺候小雁喝下去。但还是觉得不妥当,只有小雁同她一样了,她才会安心。她拖了她下海,十六岁的雏妓被逼出卖身体。她同周小开说:“如今多了一个弄钱的法子。”周小开便没了非分的念头,他觑着了利,是小雁那具刚刚长成的身体,能为他还赌债。只是唐倌人机关算尽,仍拼不过天数,她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雁飞会恶毒地想,她能做到她永远做不到的事,算不算对她最大的报复?
  自喝了唐倌人的汤,她的生理周期就彻底乱了。有时候她用药,有时候她不用药,都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她以为这辈子注定不能完成一个正常女人该完成的所有事了。但,竟然会有了。这让她心惊,也踌躇了一阵,几番想下手,直到乔绮的事情发生。
  她突然有些得意,唐倌人并没有完全毁掉她的一切。她又赢了一次。以后怎么样,还不想细想,但此刻是觉得胜意的。雁飞将玻璃杯里的橙汁喝完。因想得太出神,并没发现藤田智也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抬头,看见了,她扬扬手,欢迎他坐到身边。他坐下,凝望了她许久,问:“解甲归田和洗尽铅华,你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少?”
  雁飞的心“突”地一软,倾到藤田智也的面前,扶着面孔问:“我像谁?”她也仔细凝望他,“你是个好儿子,远在千里之外,还是记着你的母亲。”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晶莹剔透的白色。她的脸也晶莹剔透,比平日更多了柔和的光辉,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入口的酒,凉透了心。雁飞握住藤田智也的手。他们的手,也是冰凉的,似乎从未暖过:“你看,我是凉的,你也是凉的,这个世界冷透了。我们连自己都暖不了。”藤田智也执起她手,笑:“不是不能暖,而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终于放开手,“你从来不骗人,也不骗自己。”雁飞站起身,拉着他进了舞池,微笑:“不骗人的谢雁飞请你跳舞。”“你今晚——很特别。”他拥抱她。雁飞伏在藤田智也的肩头,熟练地迈了步子。她同许多人跳过舞,不可否认和他是最合拍的。他懂她的舞步,她也懂他的。她低喃:“你不穿军服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呵,我妹妹也这样说。”“妹妹?”这是她还没有听过的。“我不算一无所有到底,至少还有两个妹妹。她们纯洁简单,都是普通的女孩。”
  他在叹息,她听懂了,说:“她们也有一个好哥哥。”“谢雁飞,今晚你一直在哄我!”她不抬头,也不再说话,只专心地和他跳这一支舞。最后,再看他孤身离去。
  藤田智也离开百乐门的时候,没有回头。这座百乐之门,只有令他更加寂寞。他想,谢雁飞真是对的,两个人的寂寞比一个人的寂寞更寒冷。雁飞靠在舞厅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怔,直到有人上来打招呼。“雁飞小姐,好久不见呀!”是很久不跟着藤田智也出现的山田。雁飞笑着招呼:“山田先生最近哪里发财?”山田笑眯眯指了指舞厅一角,长谷川正陷在女人堆里,肆无忌惮对身边的舞女上下其手。山田说:“新近结交的,也是一位豪爽的达人。雁飞小姐赏个脸?”说完笑着又瞥了眼长谷川。
  雁飞了然,冷冷一笑,说:“我明天就要辞工了,以后怕是少有机会和朋友们聚聚。”[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山田非常意外,惊呼:“哎呀!那真是十分可惜,不知雁飞小姐是否有了高就?”
  雁飞点头微笑,说:“我们这一行的最好的出路也不过这样了,都是托干爹生前故友的福,得了机会能出上海四处瞧瞧。”说完又客套几句,便借故甩下山田。下班后,雁飞约了旧日的姐妹同蒙娜在乐而惠摆了一桌,点了些好菜同大家话别。
  她平日为人仗义,从不恃强凌弱,十分得人心。故筵席上,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雁飞把盏敬了各人:“这些日子多亏得了姊妹们的帮衬,如今才有个好去处。往后大家各自珍重!”
  众舞女们均流连不舍,又说了好一阵子惜别的话。只有蒙娜在筵席后拉住雁飞问:“是不是有其他事故?”雁飞笑笑,只说:“我累了,歇一阵,好再飞呗!”蒙娜知道她心里有打算也必是不肯说的,就不再追问了。散席之后,雁飞回了兆丰别墅,将苏阿姨叫来跟前,说:“我有事要离开上海个把月,最多一年吧,家里还需要你照看着。”并把家用摆将出来。苏阿姨也吃一惊,不住问:“小姐还回来不回来?”雁飞不想她太过大惊小怪,笑着安抚说:“自然是回来的。这些日子里你只需好好照看好房子即可,旁人若来找我,就说去了外地。”“好的好的。”苏阿姨心神不定地接口下来,便听着雁飞吩咐帮着收拾行李,却发现雁飞并不带日常穿的收腰旗袍,只管拣了几件宽大简单的衣物,且连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律不带。
  收拾妥当之后,雁飞蒙头睡个大熟,次日清早就提着行李出了门。她觉着这个早晨特别清朗,天空蓝似远洋,万里无云。就像初来上海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
  春天的空气是甜的,她深深嗅了几口,神清气爽。然后叫了黄包车出了兆丰别墅,拐个弯,先去愚园路。这里一马路两边尽是旋转着的三色理发灯,看得人眼花缭乱。雁飞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发店走过去。这条著名的“理发一条街”,剃头店美容店不少,但她自来认熟人,只做惯一家店。这小店门口还有她盘头的照片当广告画贴着招徕顾客。
  她停驻在店门口,朝自己的旧照片扮了个鬼脸,推门进去。正做晨扫的烫头师傅听有客到,欲抬头招呼,见是老主顾,便眉开眼笑,掸干净椅子请她来坐。
  “谢小姐,今朝要轧怎样的台型?”雁飞在弹簧椅子里舒展了一下腰背,摇头笑:“今朝不给你做大生意,我只要剪女学生的童花头。”烫头师傅吓了一跳:“小姐呀,你阿是开玩笑?现在舞厅流行女学生头?”
  “只要是你阿东师傅做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自然就是流行的。”雁飞将长发放了下来,黑瀑布一般,几欲垂到地上。她甩了甩头发。阿东师傅还是不可置信,只道:“搞不懂,真真搞不懂!”但也只能依照雁飞的意思,准备好器具,为她剪发。头发一寸寸短了,黑色丝一样毫无生命地躺在地上。雁飞的心却活泼了,好像身体里有东西在重生。梳妆镜里的她,满脸是生气,泛着红晕,从未有过的容光焕发。连阿东师傅都看了出来:“谢小姐阿是有啥高兴的事体?”她不答反问:“你家太太生了个儿子吧?”阿东师傅忧愁地直摇头:“是个女儿。唉!难啊!”雁飞奇道:“女儿不好吗?我倒是愿意有个女儿的,女儿可贴心呢!”阿东师傅吐苦水:“又是一个女儿,都第三个了,以后嫁妆要累死我这把骨头。现在做生意不要太难哦!那些白相人、巡捕、流氓、日本人,哪个是好惹的?专盯着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前天又被一个日本流氓敲了一笔,巡捕房敲诈我们老百姓来的起劲,倒是不管日本人的。气恼死我了!”
  雁飞点点头,心有凄凄焉:“这个世道,是这样子的。我们又什么办法呢?”
  人吃人,有一条食物链,循环往复,最吃亏的是最底下的那些人。雁飞闭上眼睛养神,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小腹,打着转,小心温柔。阿东师傅技艺高明,手艺灵巧,推子不拔毛,剪子更不打飘,悄无声息,为雁飞剪断三千烦恼丝,齐到耳后根,露出缎子般光滑细长的颈子。雁飞对着镜子左摆右摆,齐额的刘海遮了原有的美人尖,密密地压在眉毛上,让脸上的孤寂一扫而空。这张全新的面孔是陌生的,新生的。她觉着新鲜,淘气地对着镜子笑了一笑。
  “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女大学生了!”阿东师傅竖起大拇指,“谢小姐人美,剪怎样的发型都好看!”雁飞很满意,付了钱走出理发店,心情极靓。抢生意的黄包车夫拉着车子跑来她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