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四月胡杨    更新:2021-11-25 14:35
  丢掉了读书人的架子的李煜,已经怒不可遏得近乎疯狂。“左右,将罪臣皇甫继勋拖下去就地处决,九族以内所有亲眷,皆杀无赦!杀无赦!杀无赦!”
  杀无赦。
  愤怒的吼叫在一瞬间蔓延过了皇甫家的亲邻子朋祠堂宅院,血气乌黑的长矛和铁甲掩盖住了皇甫继勋所能望及的天顶。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权势已足够威慑金陵城和那个只懂诗词歌赋的懦弱君主,他已能够支配这个渺小国家的存亡了。但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那些夜里的无眠,他终于明白真正渺小的其实是自己。
  最后的目光里,皇甫继勋看见的是无数张喷着火的脸和自己的血液,浓黑的血液,大片溅起然后坠落。
  皇甫继勋的尸体倒在了地上,但许多的刀和剑还是不断地砍上去。一些面容狰狞的人,不知是伤残的士兵还是乞丐,扑在那血肉模糊的身体上,露出兽一样仇怒和饥饿的表情。所有的人木然地看着一切,任凭皇甫继勋的尸体变成一滩烂泥。
  “住手!”洛期冲过去把这一个个丧失了人性的魔鬼们打得飞起,踢向一边。裸露出来的尸体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是报应!是报应!”一个满身鲜血的士兵狂笑着大叫,“他害得多少人冤死沙场,今日他有这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皇甫家的族人共三百七十三口人全被投入死牢。
  盖世权贵,一朝轰坍。
  “皇甫继勋虽然已死,但唐国的命运恐怕已再难挽回了。”洛期叹息着说,“所有的结局,已经注定下了。”
  “不,王,也许还有转机。”大臣张洎急忙上奏,“有一个人,或可以扭转天命。”
  “快说,是谁?”
  “司辰。那个从王的梦中走进金陵城的僧人。王曾说过,他是上天指引来的。”
  “兵临城下,金陵和唐国都危在旦夕。司辰,梦中的神人说你是可以决定唐国命运的人,那么,佛可以感化掉所有的兵戈和戾气吗?”
  “王。”司辰缓缓睁开双眼。“我佛慈悲。”然后他身披袈裟手持尘尾登上了金陵的城墙,在风里挥拂尘尾。
  城下的宋军奇怪地安静下来,一起抬头注视着金陵的城墙。司辰高诵经文:“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口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亦无所得故。”从遥远的北方飞来一群鸟,无比熟悉,在我家的院子里,我曾经无数次看到过它们。夷芽说它们是大荒那些死魂的化身。它们依靠着云梦泽的迷雾和怨气生活,而在相繇被禹击倒的那天,它们失去了云梦大泽,开始流离失所。它们的飞翔决然哀伤,它们边飞边叫:“怏!怏!怏!”
  在飞鸟的凄鸣里,宋国大将曹彬的跨下骏马忽然一声长嘶扬起前蹄,毫无防备的曹彬惨叫一声被摔下坐骑。
  宋军的阵列里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句:“佛祖保佑,唐国不能灭啊!”
  所有的宋兵都开始交头接耳,登时军心涣散。一身尘土的曹彬被侍从搀扶起来,他抹去脸上的尘土无比惊愕地看着城上的司辰,百般无奈地仰天长叹,“天佑李唐,天佑李唐啊!”他挥了挥手,围困着金陵的百万雄师像潮水一样退后了。
  眺望着宋军退去的残影,金陵城上一片欢腾。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李煜兴奋得迭声高呼:“这是天意、天意啊!”
  司辰在所有的欢呼里走下城墙,默默地消逝在杂乱的人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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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扭头看着身旁的洛期,他依旧紧握长枪面容严峻。我惊讶地问他:“洛期,宋军退去,金陵安固,为什么,你还不高兴呢?”
  洛期皱了皱眉,“沾尘,你没嗅到么?血液的味道更浓了。”
  “国师真乃佛祖显灵。”张洎献媚地说,“王,北师已退,将自遁去,请圣上勿虑。”
  李煜在前呼后拥中回到了后宫,他命人焚香燃起了太古容华鼎。众乐齐鸣,织舞歌舞其中。方才的大兵压城,瞬间消融在了欢乐的乐舞里。我看着斜偎在龙榻上的李煜,他目光迷离。可能他本就从没有完全醒过,自然,也就没有完全醉过。
  “有佛法护佑,众卿勿忧!”李煜高举玉盏,对近旁的诸位王公官员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呀!”
  我欠身走到李煜的面前,跪倒。“王,金陵的灾难平息了。请王施布恩泽,臣敢请王能下旨赦免一个犯人。”
  “一个犯人么,是谁?”
  “就是皇甫继勋的三女儿———皇甫沁。”
  “久闻这女子是我金陵城内有名的奇女子,不爱红妆爱戎装,扬鞭策马数尽天下英雄,惟对秦洛期情有独钟。沾尘,应该是洛期来向孤讨这个‘赦诏’啊!”李煜笑着说,“不过今日佛助我唐国,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孤就给你这个人情。”
  “谢吾王,吾王岁同天地,辉昭日月。”
  李煜伸手取了李贵人的方帕,提笔写下:赦免皇甫沁。然后近旁的太监捧过玉玺,李煜拿起来哈了一口气,重重在方帕上压了下去。
  我捧着方帕到天牢里救出了皇甫沁,她站在阳光下眯着双眼。
  “谢谢你,沾尘。”她对着我莞尔一笑。
  “不,沁,你应该谢的,是洛期。”我说,“他是这世上最关心你的人。”
  “洛期,为什么,你不去亲自向圣上请求赦放沁呢?”
  “因为……我已经是没有命的人了。沾尘,告诉沁,秦洛期已经和金陵的城砖土石融合在了一起,让她离开这里吧!去远方,寻找她的未来。”
  “未来么?”皇甫沁苦涩地笑,“沾尘,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还会有未来吗?”
  “沁,无论如何,你必须离开金陵。李家王脉已经走到了尽头。”
  “开始和尽头,都不是原因,都不是归宿。”皇甫沁幽幽地叹着走着,她面露浅笑,双眸望向遥远的空垠。
  夜渐渐褪尽了。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启明星在遥遥的天际散发着微烁的光芒。
  一身重铠的洛期横枪立在城头上,紫色的长氅迎风招展。他的目光坚毅冷酷,周身的杀气渐渐提升,甚至,盖过了凛冽的野风。朝日徐升,那些放到的旌旗随着太阳一起树立起来,戎装齐整的宋军已经以更加凶狠的姿态扑向了金陵,而麻痹大意的守城唐兵还犹自酣睡未醒。
  朝晖里宋军的旗帜虎虎生威。洛期无奈地喃喃低语,“天下,早已选好了归宿。”
  伫立在百万军中的曹彬抬起头来,正看到了城头之上的洛期。他叹了口气,“猛将如斯,可惜误投王主。”
  洛期发出了一声龙吟似的长啸,顿时天摇地动。酣睡里的唐兵纷纷惊醒,却立时被四周乌压压的宋军惊呆了。
  我对洛期说:“这一次,唐国在劫难逃。”
  洛期冲向我最后一次微笑。“沾尘,记得将我的尸体带走,葬到一个可以面向北极星的地方。我要那些飞鸟指引着我,去到归墟之上的大荒。我要去大荒之中,找那个叫应龙燮的男人,与他一战方休。”说罢,他大吼一声,纵身跃下了金陵城墙,向着千军万马冲了过去。
  “秦将军———!”城上的所有士兵都怔住了。
  在万骑之中的秦洛期,如同在惊涛骇浪里的弄潮儿,用一杆长枪,在刀光剑影里翻云覆雨。转眼间他的盔甲和征袍都已被鲜血染浸,紫色的长氅被敌人挑得破烂。
  血不断从他的伤口里涌出来,但他的战意却不见丝毫的衰弱。
  “碧血丹心,精忠报国,慷慨赴死,此节当歌!”我走到战鼓前,一边擂鼓一边唱起了那首遥远的歌———
  “大风四起兮撼重阳,
  策马临虚兮傲苍茫。
  撅天罡,
  断锋芒,
  收战魂兮东海旁,
  渺浮云兮啸洪荒。”
  在我厚重的歌声里,唐国的兵士们手握长矛,冲下城去,和洛期一起在血雨腥风里去爆发掉自己最后的生命和意志。怒吼和哀号搅拌着黏稠的空气,血液在旷野里溅开如花流汇成河,金陵城下化成了一座错乱的坟场。
  一个个宋兵在洛期的身边倒下,他像狮子一样用爪牙撕扯着这个混乱的世界。尘土飞扬里,他的战意如潮。
  曹彬纵马冲了过去。“闪开!”他大吼一声,宋兵们纷纷退到一旁让出一条空道。“秦洛期,曹某领教!”刀光立起,风雷般斩下。
  杀开一条血路后,惊闻曹彬的吼声到,无暇多想的洛期横枪一格,只听得一声山崩地裂。
  洛期倒吸了一口气,身形骤退,手中的长枪已成两截。
  “枪扫南国,剑镇金陵。”曹彬弹跃而起,立身站在骏马的背上,双手将刀举过头顶,目光兀鹰一样俯视下来。“李唐秦洛期,拔剑吧!”
  “一刀戴月,拒浪沉帆。今日能一试‘拒浪刀’的实力,秦某不枉此生了。”洛期缓缓拔出了背在身后的长剑。“赵宋曹彬,来吧!”
  南北驰名的两位乱世名将,在残危的金陵城下,终于相会。
  曹彬低叱一声,一跃而起,欺身迫下。拒浪刀挟着排山倒海的千钧力道,砍向洛期的头顶。
  “来得好!”洛期一声长啸提剑而起,以全身劲力劈向迫来的重刀。寒森的剑气凝炼化一,去势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