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江南黑夜
作者:明日    更新:2021-11-25 14:13
  开完会,众人散去,明日留下来,正要和形同坐牢的牛文谈谈心,以免憋坏了他,却见艾里孙又匆匆转回:“哥哥,山下有人求见你。”
  明日一呆,自从盛演团入住武林观以来,每日里持拜帖求见李师师的各方人士络绎不绝,皆有来头,但一概遭到回绝,倒也无人敢硬闯。
  一来“赵不衰”镖局请动了几位绝顶高手坐镇,二来李师师曾是太上皇的女人,谁敢乱来?
  不过,有人求见明日,倒是头一遭,他疑惑地问:“是谁?”
  艾里孙脸色古怪:“是秦桧的婆娘,王氏,乔装改扮,孤身前来,自承是单员外的姨表亲。”
  明日“啊”地一声,浑没想到冒出了这一节。
  当年从大理返回,他来到临安扶持秦桧再起,用的便是王氏姨兄弟“单员外”的名义,当然那时的形象并不是大胡子。
  天下同名同姓者多,王氏单单凭一个姓氏,就敢找上门来,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如今的她,可是堂堂的宰相夫人,大可前呼后拥地露面,偏偏神神秘秘来见,一定有原因的。
  自到了临安后,明日一直避免跟秦桧三世和王婆娘碰上。
  固然因为他无论怎么易容,都没有信心瞒过王婆娘那双利眼;也因为他和这对汉奸夫妇的关系实在复杂,为免小不忍则乱大谋,打算换掉赵构之后,再收拾他俩。
  没想到王婆娘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她到底有何目的、嗅出了什么气息?
  这个时代,最了解明日的女子,除了楚月和岳楚,就是王氏了,他的几次人生转折,都跟这婆娘有关。
  明日的脸色数变,一时想索性干掉王氏,以绝后患;一时又担心引发连锁反应,让自己倾注的心血付诸东流。
  “哥哥,见还是不见?”艾里孙察言观色,摸不准明日和王氏之间有何隐情,毕竟他曾当过一阵的秦桧。
  “见!怕她怎地?将她带上山来。”明日一咬牙,见了才能知己知彼,若是不见,天知道产生什么变数,搞不好坏了整个盗梦大计。
  一间偏僻的静室中,两个注定纠缠不清、又互为对手的男女见面了。
  早已徐娘半老的王氏,虽是普通夫人的装扮,但举手投足之间,贵气毕显,毕竟是当朝宰相的夫人。
  “这位小娘子,单某只是好奇,但印象中,没有你这个姨表亲啊?”明日不卑不亢,自信自己的扮相绝无问题,掩饰的声音也无问题。
  “小冤家,你便是化成灰,老娘也认得你!”王婆娘这一开口,哪有半点宰相夫人的风范,分明是跟老相好私会的怨妇。
  “小娘子,这是哪里话?单某听不明白。”明日不为所动,却暗暗心惊,压下蹿起的杀意。
  谁知王氏居然扑通跪倒,软语哀求起来:“大圣爷,不管你有何惊天图谋,念在你我做过夫妻的情分上,饶贱妾一命……”
  此情此景,委实怪异,这是南宋的地盘,王氏的夫君秦桧一人之下、权倾朝野,却要向藏头遮尾、连真身都不敢暴露的明日下跪求饶。
  或许,这婆娘获悉了黑风岭一战的真实情况,连最大的靠山、倾巢而出的金兀术都杀不死明日,而不得不选择和解。
  以她和明日的过往恩怨,他若要杀她,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保护她?
  又或许,她真的嗅出了什么,几经权衡之下,才做出了这个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在自己貌似最强大的时刻,却向身处险境、所图正处于关键时刻的对手投降,还有比这更显诚意吗?
  明日看着跪在自己脚下、尽显卑微的王婆娘,脸色阴晴不定,拳头一紧一松,半晌才叹口气:“起来说话……”
  没人知道明日和王氏到底说了什么,或者,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总之,明日终于了却了坠入这时代后、跨度最长的一段因果。
  接着,他便离开了武林观,再也没有出现,至少,没有以大胡子单员外的身份出现。
  而那个混入大理寺的许大,则继续当值换班,谁也没有发现破绽。
  明日不再理会已上轨道的演出事宜,住进了新地方,掩饰新身份,每日里两点一线,一面守护着大英雄,一面观望着案情的发展。
  主审官何铸见识了岳飞自行散功、以明心志的壮烈,看到了他为国家戎马一生、伤痕累累的身躯,更见证了他背刺“尽忠报国”、矢志不悔的意志,不由不受到感召、收起严酷的面孔。
  何铸终于悔悟了,自己弹劾和迫害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忠良、炽血丹心的大将,不忍心再干这丧尽天理的勾当,第二天便去见了秦桧,力辩岳飞的无辜。
  秦桧没想到自己的亲信居然反水,一时张口结舌,难以对答,没奈何交了底:“此上意也!”
  这厮抬出了赵构,本以为何铸会屈服。
  谁知幡然醒悟的何铸仍不退让,坚持道:“铸岂区区为一岳飞者,强敌未灭,无故戮一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
  案件就此拖延下来,明日似乎看到了这世间还有公理,继续观望。
  而岳飞被收押的消息,终究纸包不住火,即便明日不捅破,也有人传了出去。
  恰逢李师师的“再演”开始售票,吸引了大半的舆论,但民间为岳飞打抱不平的声音,却愈演愈烈。
  赵构和秦桧没辙了,只好将岳飞“逮系诏狱”之案,公开“榜示朝野”,又对何铸的忤逆上意、拖延不决分外恼火。
  如此一拖便是一个多月。
  明日适时了“拉”了这对卖国君臣一把,李师师复出盛演第二场,于十一月二十一日晚,再次在湖心岛举行。
  借接着舆论转移的时机,宋廷发布提升何铸为执政大臣的新命,看似嘉奖,实则是将他调离诏狱主审官的岗位,以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构小儿没有出现在“再演”现场,估计他也没这个心情。
  明日正好轮值夜班,又一次错过了演出。
  他在傍晚的时候走向大理寺,一路上,落叶纷飞,黄灿灿,好美,像秋天,将繁华的京师,装扮得格外俏媚。
  天上下起了毛毛雨,风吹的冷飕飕,开始降温了,令这座江南之城,终于有了冬的气氛。
  明日的心也有点冷。
  接替何铸的是万俟卨,乃秦桧的忠实走狗,一条放出去不咬人不回的疯狗。
  今天白天,走马上任的万俟卨,便不负主子厚望,会同周三畏审讯岳飞,将王俊的诬告状摆出来,喝问:“国家有何亏负,汝三人却要反背?”
  岳飞和曾在荆湖北路做官的万俟卨有过交集,晓得其是个阴毒小人,一向鄙视,没想到今日落在此人的手里,大义凛然地回答:“对天盟誓,吾无负于国家。汝等既掌正法,且不可损陷忠臣。吾到冥府,与汝等面对不休。”
  万俟卨冷笑说:“相公既不反,记得游天竺日,壁上留题曰,‘寒门何载富贵’乎?”
  周三畏随声附和:“既出此题,岂不是要反也!”
  岳飞见他俩沆瀣一气,颠倒黑白,肆意诬陷,不由长叹一声:“吾知既落国贼之手,使吾为国忠心,一旦都休!”
  万俟卨恼羞成怒,当即下令大刑伺候。
  在何铸主审时从未受刑的岳飞,终于体会到真正坐牢的滋味。
  他合上双眼,任凭狱卒百般拷打,始终沉默不语,也决不呻吟呼喊。
  明日默默地站在单人囚房的门口,看着铁栅栏内浑身是血、已认不出本来面目的大英雄,心尖颤缩,牙关紧咬,拼命压抑着打烂这一切的冲动。
  也亏明日白天不当值,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下去。
  他想起后世打入敌人内部的革命者,面对同志受到严刑拷问的惨状,还能不动声色,那是多么强大的毅力。
  而像岳飞这样任敌拷打、坚贞不屈的革命者,又是何等钢铁般的意志?
  接下来的日子,在隗顺的安排下,明日不再值白班,避开岳飞受刑的场面,以免自己发疯暴起。
  疯狗万俟卨,几乎每天都要拷问岳飞,将各般惨酷之极的刑具,加在这位盖世英雄的身上。
  这么做的惟一目的,就是逼岳飞受不了大刑,求解脱地自诬认罪。
  但是,岳飞如同一块沉默的巨石,任刀斧开凿,岿然不动;又似蔑视着一群疯狗,撕咬着自己的身体,一声不吭,决不自诬。
  每次用刑之后,隗顺和几位正义的狱吏,偷偷摸摸,给予岳飞竭尽所能的照顾和护理。
  即便这些看惯各种刑伤的狱吏,最后都看不下去了,对岳飞每一次的护理,都是拷问心灵的煎熬。
  而强忍痛楚、避免呻吟出声的岳飞,还能微笑着向他们点头,以示感激。
  值夜班的明日,遭受了此生最大和最长的一段煎熬。
  每一夜,他都觉得是那么漫长。
  每一天,他都度日如年。
  他有能力阻止这一切、有能力救出岳飞,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英雄受尽折磨、日益不成人形。
  岳飞还能熬下去,明日却快要熬不下去了。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这将是大英雄伟大悲壮的一生中,命运给他上的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