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东北偏北
作者:明日    更新:2021-11-25 14:12
  当晚,明日彻夜难眠,脑海里不停转换着达凯刺耳的尖笑和挞懒异动的眼神,一股莫名的暗藏危机冒出头来。
  他思索着自己参加春猎大会的两大关系:一是献璧,二是被金人接受。
  这两大关系又基于两个前提:他所献赝品不可败露于前,再扬威于后。
  先不考虑第一前提,现在的明日在挞懒等人眼里,决计无法满足第二前提,因为达凯这一关他就过不了。
  而挞懒与达凯有舅甥之情,将这厮拉回阵营并不难,以今晚的表现,挞懒自然会转向达凯。
  既然明日的利用价值仅止于此,挞懒就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一举解决两个前提的隐患:派人伪装夺宝刺客,在“贤婿”献璧之前,将和氏璧抢了,“顺手”将他杀了,如此一了百了。
  其时大金内部各派错杂,任谁也想不到会是挞懒下手,更可嫁祸于人……
  明日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如果这个推断没错的话,自己处境端的险恶之极。
  如果说,此前他是浑水摸鱼,现在就是小鱼游进了深水,前后大鱼环伺,毫无任何依靠。
  明日忽然要感谢达凯这一闹,让他看清周遭情势,若换作以前的他,首先想到的必是溜之大吉。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虽然他一直梦想着拯救英雄、改变历史,但那只是个遥远的目标和理想而已。
  从梦想到现实,需要经过长期而充分的物质准备、精神准备才能迎接,在他的下意识里,甚至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在这乱世的潮洗潮炼中愈久,明日源自后世太平时代的本质一寸寸剥露出来,他越来越厌恶厮杀,越来越拒绝争斗。
  谁说穿越者一定要杀伐果断、争王争霸、当救世主的?那不过是后世穿越小说的意淫而已。
  一个生长在红旗下的后世少年,真的坠入到人命如草的乱世之中,他只会更加体会到和平的宝贵、更加珍惜幸福的来之不易。
  “不妄杀”与“放下”,与其说是他的感悟,不如说是他的天性,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发现“自己”。
  他越来越渴望做个温柔、恬淡、谦冲、平和、儒雅、与事无争的人,尤其在看到可爱的娇儿之后,他前所未有地渴望拥有一个平凡完整的家庭,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他所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爱人一起慢慢变老。
  他所想到最幸福的事——就是和爱人一起看着娇儿慢慢长大……
  然而,这些在治世中很容易实现的事,在这时代却成了时刻会被惊醒的美梦,他无法逃避,他退无可退,因为,他已身为人夫,亦身为人父。
  生为男人,立于世间,当:上——对得起父母,中——对得起爱人,下——对得起子女,然后才能放眼天下!
  明日正视自己的本心,服从自己的内心,雄心豪起:来吧,该来的必然要来!老子已非昨日之明日,为了自己,更为了妻儿,老子再不后退……
  即将离燕北上的前一日,挞懒设宴为明日饯行,身为伪齐、燕地的军事统帅,不便擅离职守,派出两子率半部铁浮屠大军,护送“贤婿”赴京师献璧。
  酒宴上只挞懒父子和几个王府亲信,明日没见着朝思暮想的妻儿,连移刺古也没出席,老小子对他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
  他心中冷笑:岳父大人,到时我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勉强作欢,回到下处,明日想到与楚月母子咫尺之近,呆了这么久竟没相见,他悲从中来:是你还不原谅我么?还是你爹爹从中作梗?
  再想到未知而险恶的前路,需要他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去应付,今晚可能是自己最后一个安稳觉了,可是他哪有一丝困意?
  惆怅、浮躁之下,明日大喝一声:“拿酒来!”
  伺候他的丫鬟大为不解:郡马爷在酒宴上浅尝辄止,下来后反而来劲了?
  酒到,明日纵情狂饮,不觉大醉,然后吐得一塌糊涂,不仅没有入梦,反倒被酒劲上头,满地打滚,几个丫鬟也按他不住,如此折腾好久,总算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一双温柔的小手替他宽衣,一方湿热的毛巾擦拭着他的脸,然后是身子,好舒服。
  那种感觉,是一个妻子在伺候酒醉的丈夫,那么细腻、那么体贴,谁会这样对自己?在这里,只有一个人会……
  他想喊她的名字,又不敢喊,生怕她像一头小鹿,被吓跑了再不回来……
  他想睁开眼睛,又不敢睁开,生怕这是一个梦,一旦被惊醒了再难续上……
  他只有握住那双小手,贴住自己的胸膛,那么真实,那么颤激,他想醒来、想说话,却发现无法左右自己的意志,睡意潮水般地袭来。
  他恨自己为什么喝这么多的酒,为什么想不到可人儿会来看自己,看她行将远行的丈夫、看她襁褓娇儿的爹爹……
  在他彻底地进入梦乡之前,有几滴豆大的液体击在他的胸口、渗入他的心田,他听到那久违的珠玉馨语:“明日,为了孩子,为了……我,你要活下来……”
  大宋绍兴二年、大金天会十年,四月二十九日,伪齐刘豫迁都汴京开封。
  同时,趁着天下人的注意力集中到明日献和氏璧之事时,刘豫之子刘麟征召十万乡兵,组成“皇子府十三军”,派驻河南、淮北、陕西、山东,明为演习,实为掩护一项见不得光的行动。
  据《宋史?刘豫传》所载:四月时河、淮、陕西、山东皆驻北军,麟籍乡兵十余万为皇子府十三军。分置河南、汴京淘沙官,两京冢墓发掘殆尽。
  淘沙——沙中淘金也,却是沿承三国时曹操所置的“摸金校尉”,土里摸金——盗墓。
  只不过,曹操盗墓是为了弥补军饷不足,而刘豫盗墓,却是发国难财。
  不过,原为北宋旧臣,却敢设立官方机构,挖了赵宋皇帝的祖坟,刘豫如此胆大妄为,自得了其主子的默许乃至纵容。
  此前,粘罕率军南侵,觊觎汉人的宝贝,又存断了大宋国运之心,遂将巩县的大宋皇陵掘遍,甚至让宋帝的尸骨曝晒于野,不可不谓恶毒。
  身为其走狗的刘豫,不过是进行二次盗掘,吃点金人剩下的残羹冷炙而已,甚至连民间墓穴都不放过。
  又据宋人所撰《大金国志》记载:(刘豫)以刘从善为河南淘沙官,发山陵及金人发不尽棺中水银等物;以谷俊为汴京淘沙官,发民间埋窖及无主坟墓中物。
  千年以后,有关盗墓的作品盛行,这种自揭祖宗伤疤的阴暗行径,竟为后人猎奇追捧,令人嗟叹。
  闰四月,岳家军彻底剿灭曹成匪军,新任湖广宣抚使李纲盛赞岳飞:“年齿方壮,治军严肃,能立奇功,近来之少所得,异时决为中兴名将……”
  以李纲之政治慧眼,大宋南渡之后,获其激赏的文武不过二人:一为南归之初的秦桧,一为光芒初绽的岳飞。
  此时,被李纲誉为“精忠许国”的秦桧二世——明日,正将自己的命运系上另一国的战车。
  东北偏北。
  绿柳垂岸,芦苇摇曳,春水波漾,好广的一个湖泊。
  旌旗连云,马翻车辘,尘土蔽天,好大的一个场面。
  金鼓如雷,狐兔飙窜,雀惊鹅舞,好壮的一个声势。
  湖畔平原上,无数女真骑士呐喊不绝,随旗进趋,每五、七步一骑,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尽头。
  “太祖皇帝阿骨打说:‘我国中最乐无如打围!’其实更要紧在于,借此操习骑射,明日你看,这边一队射猎、打围便为战阵,那边一队骑射、打毬则习轻锐。今日是春猎大会之日,我等紧赶慢赶,总算没误了时辰。”大舅子斡带与明日并骑如飞,少见的滔滔不绝。
  他们这一行沿岸东行,前后随护的两百名重甲铁浮屠战士,在周围着饰捕鹅、花卉之轻便猎服的女真男女中分外醒目。
  铁浮屠大部则驻扎于十里外,因他们已进入大金“内地”——女真起源的会宁府地域,在自己老窝里自然十分安全。
  “我大金之春猎乃沿袭亡辽捺钵旧俗,所谓‘捺钵’为契丹语,犹‘行在’也,实指帝王的四季渔猎活动——‘春水秋山,冬夏捺钵’,春水便是春猎于水,京师春晚,春猎起迄时间一般为二至四月,春猎大会乃最后一日,各勇士比猎物、较技艺,郎主亲自主持,最为隆重热闹,可惜我们今日才到,不然……”斡带说着抬手一箭,射下一只野鸭。
  二舅子乌达补则一锤洞穿一只野猪,两兄弟哈哈大笑,女真人的豪气毕现,仿佛回到了以往狩猎山水的不羁岁月。
  明日受到感染,自觉自己的射术在俩舅子的严格训练下,略有小成,便看准一只自芦苇中受惊飞起的雪白天鹅,一箭射去,“嗖——”。
  眼看中的,蓦地一支红色羽箭后发先至,将他的箭矢拦腰射落,那只逃过大劫的天鹅扑腾飞高,好箭法!
  “兀那小子,天鹅是这般猎的么?难道第一次打围?”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明日扭头过去,眼前一亮,一娇俏动人的青裘劲装女真少女骑一匹小红马赶上来,身后几个侍卫紧紧跟随。
  少女手擎一张红弓,不满地瞪着他。
  “原来是霜铃妹妹,好久不见哩!”乌达补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都合不拢,十分惊喜,看来是老相识。
  “斡带哥哥,这小子是谁,恁不懂规矩!”叫霜铃的女孩并不理乌达补,而是向斡带问。
  “这是你楚月姐姐的郡马明日。”斡带淡然回答,转头低声告诉明日,“这丫头是大族蒲察部长之女,以娇蛮出名,不好惹。还有切记,春猎以捕天鹅为主,天鹅须活捉,不可射杀。”
  “原来你就是明日……”霜铃的大眼睛在明日身上挖了几挖,显然对他很好奇,他忙报以微笑。
  “臭小子,可不准打霜铃的主意!”乌达补见霜铃半天没看自己一眼,气得哇哇大叫。
  嘿!管得还真宽,老子连看一眼别的女孩都不行?明日落了个大红脸,仿佛自己真是个逢花就采的淫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