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真实的谎言
作者:明日    更新:2021-11-25 14:12
  听客们刚刚黯然愤懑的心情找到了宣泄口,七嘴八舌,述说岳公的好处。
  此时江南各地,金军为了追拿赵构小儿,搜山检海,杀人如麻,所过之处,悉为灰烬。
  至于大宋败兵,溃不成军,军纪涣散,再加上粮饷缺乏,烧杀抢掠,亦不输于金军。
  更有大量被朝廷称为游寇的北方抗金义军,南下后亦不得不靠劫掠为生。
  如此一来,兵祸刚去、匪祸又至,一波连着一波,犹甚于洪水猛兽,乱世之中,最遭殃的乃是百姓。
  连作为朝廷耳目的大宋监察机构——御史台,都不得不承认:“官兵所过,有甚于贼。自江西至湖南,无问郡县与村落,所至残破,十室九空,盖因金人未到,溃散之兵先之,金人既去,而逐袭之师继至,官兵盗贼,劫掠一同,城市乡村,搜索殆遍,如篦梳头,百姓嗷嗷之声,不绝于耳……”
  惟独岳公所部,军纪严明,入驻宜兴之后,宁可自己忍受饥困,也不骚扰地方,更是负起了保境护民的责任,百姓感恩不尽,流民纷纷投奔这片乱世中的净土避难。
  于是乡绅领头,集资为岳公建造生祠,在以祠庙供奉先贤祖宗神佛的时代,为活人营建生祠实为罕见。
  满座的称赞中,谁都没有留意两少年的一番低语,侄儿道:“原来爹爹如此受百姓爱戴。”
  叔叔道:“五哥以严制军,对百姓秋毫无犯,合当如此。”
  早有听客忍不住问:“先生,我等素闻岳公大名,但不知岳公与宗爷有何关联?”
  两少年彼此对笑,他们如何不晓得?
  茶童持木盘先收了一圈铜钱,足有上百文,说话人便继续:“岳公姓岳名飞,表字鹏举,乃相州汤阴县人。相传岳公生时,曾有大鸟飞鸣屋上,因此为名。其家世代业农,父名岳和,母姚氏。出生那年,黄河决口,洪水暴至,岳公被岳母抱坐大缸中,随水漂流,得以逃生。成人后,竟生就一身神力,能挽强弓三百斤,开弩八石。岳公先拜乡人周同为师学射,一手连珠箭,从无虚发。他又跟名手陈广习枪,悉得真传,打遍汤阴全县无敌手。靖康元年,宗爷由相州进军大名府时,岳公已在其麾下建功,建炎元年再从宗爷,以勇敢善战出名,极受宗爷器重,曾以古阵图相与:‘尔智勇双全,虽古代名将亦也不为过,然好野战,不徇古法,为偏将尚可,他日为大将,非万全之策。’岳公相对:‘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拘泥于古法,随机应变,存乎一心。’宗爷闻之赞叹不已:‘乃天下奇才也!’……”
  侄儿悄悄发问:“奶奶抱爹爹坐缸得生,俺竟不知。”
  叔叔微微含笑:“大约是先生杜撰,其余大都属实。”
  其时岳飞不过一偏军之将,年前金军渡江之战时,所部败退于建康府马家渡,此乃日后有长胜师美誉的岳家军,仅有的两次败绩之一,说话人将他尊为大宋第二条好汉,实乃过誉之词。
  但在老百姓的眼中,于此兵贼不分的乱世大潮中,突然有一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官军横空出世,统领该部的岳飞,自是不啻于神,为他建造生祠,理所当然。
  说话人语峰一转:“却说建炎三年夏,鞑子分四路南侵。兀术过江,攻克建康,迫使圣上于明州飘洋过海。娄室狂攻陕西,侵占陕州。拔离速、马五以偏师横行千里,追太后于江西。惟独挞懒进攻淮南,受阻于楚州,皆因我大宋出了第三条好汉——赵立赵将军,以非坚非固之楚州城,力拒十万金兵,苦战至今,义感天庭,在建炎四年元月,更得神兵天降,大败破城而入的鞑子……”
  说话人稍停品茶,卖了个关子。
  其时官军兵败如山倒,士气低落几近崩溃,民心消沉前所未有,楚州之胜,实乃罕见。
  听客们不由群情亢奋,议论纷纷:“建炎四年元月,不就是两月之前么,赵立是谁?又如何得天兵所助……”
  有人问那淮北口音的江湖汉子可曾知晓,他迟疑道:“赵将军我是晓得,但天兵之事只有耳闻,不知真假。”
  后边的两少年也被勾起了兴趣,竖耳等着。
  说话人吊足了听客胃口,方才徐徐道来:“赵立,徐州武卫都虞候,性刚毅,素不知书,忠义出自天性,建炎三年组织义军收复徐州,后因其孤城难守,率军民三万南下,七战七捷,进入楚州。挞懒围楚州将近半年,久攻不克。今年正月上旬,却不知何人出了一条奇计,集结鞑子全军精锐死士,趁北风呼号,以烟火攻破北门。那群死士凶猛异常,直扑楚州主街,更以百姓为盾,以赵将军双枪之能,虽连杀敌数十骑,亦无法阻止官军败退。眼看就要兵败城破,在此危急关头,一位威武天神乘鹰而下,救下众百姓,赵将军据此反击,三日后将鞑子赶出楚州。天神乘鹰离去时,楚州十数万军民亲眼目睹,真乃天佑我大宋也!”
  满座一片欣慰之声:“大宋之福啊、大宋之福啊!”
  侄儿奇道:“真有天兵天将么?”
  叔叔皱皱眉头,不敢确定:“或许有吧。”
  有听客忍不住问:“先生,真有其事么?”
  又有人接口:“我也略有听闻,想是天怜我大宋百姓,菩萨显灵了。”
  “不好说、不好说,以上乃鄙人一家之言。”说话人语气一转,铿锵有力,“其实我大宋好汉比比皆是,何止千万?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但凡有骨气、有血性的汉子,都会奋勇而起,为国效力,不惜己身!如宗爷、如岳公、如赵将军、如石赪……正是:乱世出英雄,谁说我大宋无男儿?”
  说话人一拍惊木,就此打住。
  那些听客听得血脉贲张,如何肯罢,纷纷掏出铜钱置于木盘:“先生继续!继续……”
  说话人却不答一言,竟自散场。
  众听客意犹未尽,饮茶热议,高谈阔论,一洗此前的郁闷之气。
  那两少年步出茶肆,向西南方行去。
  叔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哎,云儿要到宪哥大营从军,嫂嫂又有了身孕,雷儿那么小,家里再没人陪俺哩……”
  侄儿却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充满了向往与兴奋,手舞足蹈:“嘿,爹爹总算同意,俺终可以上阵杀敌……”
  叔侄俩自说自话,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情绪,两个背影消失在一派祥和的街道上。
  数日后的一个凌晨,一人单骑,悄悄溜出了位于宜兴西南岳飞部驻扎的张渚镇,站岗的小校正欲拦截盘查,那人一扬头——正是那叔叔。
  小校们俱认得这个主帅都头疼的家伙,尊一声“三相公”,连忙放行。
  这三相公束发裹巾,一袭乳白圆领长袍,腰间系一革带,带间有环,佩挂一银鞘长剑和一锦囊,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
  他作贼般地回头张望一下,双腿一夹胯下的枣红马,轻骑熟路地急弛而去,马鞍后垂着一大皮囊,看来是惯出远门的样子。
  傍晚时分,三相公出现在西北方向的溧水镇一座客栈中,这可能是几经战火洗劫的小镇唯一象样的客栈了。
  他将坐骑交付马夫,要了一间二楼的上房,放下行李,回到大堂用晚膳。
  大堂里已聚了不少客人,南北口音都有,三相公喊了小二过来,点了几样北方小菜,一碗粥和一个肉馒头。
  这溧水镇虽是个江南小镇,但随着中原百姓的大量南下,江南各地的饭店、客栈都已兼营南北风味。
  等待上菜的工夫,三相公扫视了一圈店内的客人,除了窗边一落落寡欢的灰袍书生,大都是贩夫行商走卒江湖人等,粗鄙不堪。
  那年青书生鼻如钩、眉如剑、刀削般的侧面轮廓,看不出实际年龄,面向西开的窗户,目光发呆地看着如血的残阳。
  那幅凄切的样子令三相公心弦一动:这书生有些奇怪,春寒料峭的季节,穿得甚是单薄,却偏偏坐在风口的窗边,面前放了一盘白切狗肉,一盘咸水花生,一碗黄酒,竟一丝没动。
  尚不知男女之事的三相公,当然不识这等相思之态,但对方那深邃而忧郁的眼神显然吸引了他。
  “来了——”小二一声长长的吆喝,上菜来了。
  好家伙!小二右臂自手至肩,叠放一排碗菜,如同后世的杂技一般,稳稳地快步行来,停在桌边,将瓷碗一盘盘摆到桌上,告诉客官所点饭菜上齐。
  三相公斯文地嚼着香喷喷的葱花肉馒头,眼神却没离开过那书生,忽听得周围客人的声音大起来,语气中充满兴奋。
  一个江湖大汉站起来,端碗叫道:“诸位,为韩将军,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