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烈日灼心
作者:明日    更新:2021-11-25 14:12
  “啪”一声脆响,满座皆静,好一口纯正的开封府官话:“一人一台戏,盘古开天地……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刚说了一回‘三分’,列位,请先喝口茶。”
  茶雾袅袅,一张方桌,一条板凳,方桌上放着一紫砂壶,边上一紫砂碗,茶碗旁压一块既滑又亮的褐色惊木,方桌后的板凳上,坐着位中年的说话人,身材瘦削,穿着补丁青布长袍,一脸正气。
  说话人就是后世的说书的,宋人最爱听三国故事,说话人称为“讲三分”,其中关羽、张飞的英雄形象最是深入人心,妇孺皆知。
  这是一家残破的茶肆,上百或老或少或农或商的听客各围桌而坐,跟其时大宋的其他地界不同,没有残兵败卒夹在其中,客人的脸上也少了一丝常见的兵乱之惶。
  宋人好茶,等同一日三餐,无论贫富贵贱,不可一日不喝,大小茶馆遍布大江南北。
  即便金军南下,打得一片大好河山千疮百孔,流民无数,各地的茶坊、茶楼、茶肆反倒生意兴隆。
  这些茶馆都有一道相同的风景,在入口处的照壁或屏风上,贴满了招贴,上面写着人名籍贯,以及如何相寻。
  这道独特的风景线,可谓绵延古今,每逢战乱,百姓流落四方,妻离子散,正常的联络渠道断绝,只能依靠这种原始的方式,寻找失散的亲人。
  见说话人暂歇,听客们一边喝茶,一边引古喻今,各地口音皆有,说着国事、天下事,唯独没有家事,因为国将不国,家将何存?
  一个书生大发感慨:“想那关张二人,忠义双全,实在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而今鞑子一再犯我大宋,长驱直入。官军畏敌如虎,或望风而降,或不战而逃,以致圣上流亡海上,太后奔命山间,何时出现此等英雄,挽狂澜于既倒?”
  一燕京口音的商贾叹口气:“三国归晋,不知我大宋何时南北归一?”
  一个淮北口音的江湖汉子冷笑:“做梦吧!靖康之耻,将朝廷的骨头抽去了,就剩那只知逃跑的赵官家和只会投降的官军,连半壁河山都守不住,我等草民,能活下去就是万幸。”
  “官家”等同“圣上”,是臣民对皇帝的称呼,而在前面加上姓氏,则有不敬之嫌。
  一老年士子悲呼:“朝廷不争,万民不幸啊……”
  一时间,群情汹汹,或大骂官军软弱,或指责朝廷无能,或伤悲故土难复,更有甚者,连皇帝都敢嘲讽。
  只因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有“誓不杀士大夫”之遗训,所以文人言政无所顾忌,针贬时事成为一种社会风尚,在其他朝代,却是想都不敢想之事。
  如今金人南侵,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愈发直言无忌,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天都在各地的茶馆上演。
  一个泼皮听得不耐:“我呸!你等在这瞎操心,怎么不学学那些机灵人?岂不闻,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听客们不由默然,并非怕了泼皮,而是被说中了痛处。
  原来这句盛行一时的谚语有两个典故。
  前者,是指大宋建国以来,一反汉唐尚武之风,崇文抑武,以至于富而不强,官军懦弱,只好对举义造反者采取怀柔政策——招安,不少为恶一方的草莽流寇都当了官,百姓敢怒不敢言。
  后一个典故,说的则是今时今事。
  “行在”即皇帝的行都,大宋在靖康之难后,康王赵构即位,割地求和,与金人划河为界,只剩黄河以南的半壁河山,生怕金人再打过来,压根没有还都开封的勇气,居无定所,步步南移,停在哪儿就是“行在”。
  去年金军再次南下,打过长江,撵得赵构到处跑,那些权贵和有钱人自然也跟着皇帝跑,还有就是有眼光的商人,追着行在卖酒醋,大发国难财。
  而那些没权没钱的,只能飘零在各地的茶馆里,唏嘘国事,惶惶不可终日。
  在沉默中,忽有一个河南口音的村妇叱道:“想我堂堂大宋,竟无一人是男儿!”
  众人闻言,皆面有惭色,更加哑口无言。
  “说得好!我堂堂大宋,岂无一人是男儿?”当了一小会听众的说话人,来了精神,一拍惊木,“今个,就说一回‘铁骑儿’!”
  听客们为之一振,纷纷叫好。
  原来这“铁骑儿”跟“讲三分”不同,后者是讲古,前者是论今,多为一些民间起义和反辽抗金的战斗故事,因有煽动民心的嫌疑,被官府所禁,百姓却爱听。
  如今衙门自顾不暇,差人自身难保,自然没人理会。
  大约受了村妇的刺激,说话人一反此前的云淡风轻,语调高亢:“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万余言讲论古今!却说三年前,也就是靖康二年、建炎元年,我汉人蒙受千古未有之耻,两位圣上被鞑子所掳,半壁河山被割,这道长长的口子,至今仍在我宋人的身上和心头淌血!我两河百姓怎能做亡国奴?一时间,河朔大地义帜遍地,烽火连天。其中最出名的一条好汉,名叫石赪,乃文水人氏,天生神力,能挽弓二百斤,占山据险,和金贼粘罕相持八月,射杀鞑子千人!后来不幸为敌所俘,粘罕亲自劝降,以五马分尸之刑威胁。好个石赪,厉声叱骂:‘爷是汉人,宁死不降!’于是遭了毒手,相传其尸化为五虎,啸聚山林,专噬金人。正是:贯精忠于天地、塞英气于乾坤!”
  说了一回引子,说话人停一下,喘口气,众听客已听得热血沸腾,握拳撸袖,纷纷叫嚷:“爷是汉人,宁死不降!”
  这时,门外走进两位少年,小一点的身材魁梧、五官英挺;大一点的风度翩翩,眉清目秀。
  两人找个角落坐下,已有茶童上前招呼。
  说话人一清嗓子,继续说道:“要说我大宋当世第一条好汉,非宗泽宗爷莫属!当年圣上为康王时,宗爷率军护驾,从相州到大名府,前驱猛进,力破鞑子三十余寨。再进军开德,一路履冰渡河,连战一十三捷。不料数路援军按兵不动,宗爷被鞑子包围,孤军奋战,军士以一当百,斩敌首数千级,自此,宗爷爷之名令鞑子闻风丧胆。圣上即位后,误信大奸臣黄潛善、汪伯彦、张邦昌之流,偏安一隅,不思北进。宗爷转任东京留守,在开封府周围,修了二十四座堡垒,叫做‘连珠寨’,再加上河东、河北各地义军呼应,抗金大业,初现转机。宗爷连上三十道奏章,请圣上还都开封,收复河山,奈何奏章都被黄、汪二奸搁置,蒙蔽圣听。奸臣当道,老将徒劳,可怜宗爷忧愤成疾,病入膏肓,于病榻之上,寄语帐前诸将:‘我因二帝蒙尘,积愤至此,汝等若能歼敌,我死亦无恨了。’众将跪下,痛哭流涕,齐声道:‘敢不尽力!’宗爷随即三呼‘过河’而逝,临死之前,竟无一言一语谈及家事。时乃建炎二年七月初一,开封军民哭震天地。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众听客听到这里,无不唏嘘扼腕叹宗爷,咬牙切齿骂奸贼,更以缩头乌龟暗指赵官家。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若无昏君当政,哪来的奸臣当道?
  蓦地身后一声“喀嚓”剧响,众人一惊回头,只见角落的一张方桌裂为两半,却是那两位少年中的年少者,看他面相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惊人力气,一掌击碎方桌!
  小少年不顾众人看他,一口地道的河南口音,愤然道:“恨不能手刃奸臣!”
  边上的大少年忙踢了他一脚,向众人赔笑:“实在对不住,俺侄儿年少无礼,惊扰了各位。”
  他同时掏出一块碎银,递与茶童,算是赔偿,听他口音清脆,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叔叔。
  那侄儿方觉不好意思,起身要走,那叔叔竟听出瘾来,执意留下,茶童早为他们换了一张桌,重新摆具沏茶。
  说话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饮茶继续:“山河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宗爷虽壮志未酬,却做了一个天大的好事,为我大宋得了第二条好汉,就是驻扎在我县的岳公。岂不闻我县百姓之言:‘父母生我也易、岳公保我也难。’”
  此言一出,满座点头称是:“岳公驻扎我县,乃宜兴之福啊。”
  老年士子手抚长须:“不错,鄙人投奔贵县就是冲岳公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