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崔峥    更新:2021-11-25 13:59
  原先我还把他当成一碟子菜了呢,一直想找个机会把他安排到工会搞个宣传啥的,没想到原来才是这么一路子货!……”
  校对组的老组长因病退休,车间报上来让董榆生接班。马三丁一看那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肚子里不舒服,脸色更难看,冷冷地问:
  “为什么不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车间那个大学生做啥使?”
  车间主任说:“高小红初中也没好好念几天,师大学了半年的战场喊话,大学生也就是担个名。”
  “你这个同志咋就这么死脑筋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咋说人家还是大学生嘛!你别犟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车间主任从马厂长办公室出来,刚刚和董榆生碰到门口。一个要进,一个要出,车间主任不知董榆生为何找厂长,心想走露风声也不会这么快呀!不管咋说俩人平时关系还不错,报组长的事董榆生也清楚,就想把董榆生叫到旁边,给他做做工作,让他想开些犯不着为这事闹情绪。
  马厂长眼尖,早就看到董榆生,招招手喊道:“小董,你进来一下。”
  没等董榆生开口,马厂长就说:
  “小董啊,你这个同志还是个好同志嘛!刚才我和你们车间主任已经谈了,也是这个话。以后呢,要多注意加强思想方面的改造工作,不论是对同志、对领导。有话讲在当面,不要听风就是雨,说些有盐无醋的闲言碎语。实话对你讲吧,我和我爱人没生娃,责任主要在我,那是在战争时期我的那个部位受过伤,这事怪不得你葛姨……”
  董榆生一头雾水,不知马厂长东拉西扯,啰啰嗦嗦半天,所为何来?因而赶忙岔开说:“马厂长,我今天来找您是有别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那件事也就别说了。我刚才和你们车间主任已经交待得很清楚,组长当不当都是小事,关键的问题是要把自己的位置摆对。你看你和朱桐生同志都是一块的战友,人家可是比你成熟、进步比你快、看问题比你全面……”
  “马厂长,我想结婚。”董榆生瞪着眼睛听马三丁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实在忍不住了,只好直接把事说出来。梅生给他下了“死命令”,他不能抱着唢呐打瞌睡,事不当事。
  “想结婚,好事嘛!厂里的姑娘你看上谁咧?”马厂长微微一怔。
  董榆生把自己的“结婚申请”呈上去。
  马三丁歪着脑袋仔细端详董榆生交给他的“结婚申请”,趁这功夫,董榆生赶忙把刚买的一盒好烟打开,取出一支,恭恭敬敬放到马厂长的手底下。马三丁眼皮都没眨一下,盯着“申请”问道:
  “董榆生,’八五一’有几个侯梅生?”
  “有几个?……我想就一个吧!”董榆生站在原地未动,心想这老头今天还真幽默得可爱。
  “既然是一个侯梅生,就不可能找俩男人吧!”马三丁把董榆生的“喜烟”推到一边,拿出自己的烟点上火。
  “马厂长,您不敢开玩笑。”
  “开玩笑,是我开玩笑还是你开玩笑?半个小时之前,朱桐生写了个申请让我给他批,说是要和’八五一’的侯梅生结婚。这阵你又提出要和侯梅生结婚,你叫我说啥好哩嘛!小伙子呀,做人要正派,别想歪门邪道,见一个姑娘好,大家都去抢,这还像话吗?丢了警察的工作,换个环境照样还是革命工作。至于说到文化嘛,我承认嗦子(素质)不大,参加革命以后才识了几个字,这也不是啥丢人的事,我们那一辈人差不多都是这德性,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不能装懂嘛!但是争风吃醋,和别人抢媳妇那可是另一回事,往轻里说是不道德呀!算啦,我也不给你扣大帽子挑毛病了,此事到此为止,我替你保密,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想好了写个检查给我……”
  这是哪跟哪呀?董榆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厂长办公室的,他似乎觉着厂长对他有成见。但成见归成见,厂长绝对没有和他开玩笑。哪是谁和他开玩笑了呢?他想请个假到“八五一”问个究竟,刚一张嘴车间主任就把他顶了回去:“你这个人哪,怎么心眼这么小,值得为这点小事闹情绪背床板吗?高小红刚参加工作业务不熟,老组长又退了,现在这工作你见了,实在是倒不开板,算我求你了行不行?”董榆生更糊涂了,车间主任好像也知道这事,他知道怎么又说是小事呢?也正巧赶上厂里赶印一批文选,他请不下假来。下了班去“八五一”,半夜三更的到那儿,人家不说你神经病还怪呢?突然他想起朱桐生也写了份报告,他为啥写报告?莫非他又插了一手?梅生怎么不说话?难道她会嫁给朱桐生?……
  董榆生带着一连串的疑问好不容易捱到星期六,传达室送来一封信。他一看信封,就止不住嘣嘣心跳,他知道那是谁的信他等的就是这封信。他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拆阅这封信,他借故上厕所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上面写道:
  “董榆生同志:
  我以为我很了解你,其实我错了。就当我们开了个玩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革命的路途还很遥远,希望你继续努力。
  真诚地欢迎你参加我们的婚礼。时间:本周六晚八点;地点:大光明印刷厂大礼堂。
  侯梅生
  信不长,只有短短的几行。董榆生稍一过目,就把所有的内容全部谙记于心了。其实他早已料到有此一说,那天从马厂长办公室出来,他就知道他又遭人暗算了。所以也就没有难为车间主任,坚持上完了这一周的班。话虽如此,他却无论如何也排除不了梅生的身影,直到今天,也就是说直到他收到“绝交信”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他深深地爱着梅生。梅生有两道好看的眉,有一对火辣辣的眼。她虽然在农村里吃了很苦,但是她的身体并不臃肿,不能说身轻如燕,起码也应该算窈窕淑女。这几年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多苦多累,多受委屈,他只要想到他心爱的女人在等着他,就什么样的困难也感觉不到了。他断定,总有一天他会干出业绩,到那时再向梅生去求婚,再向梅生表达他的爱意。他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他想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这一天了。想当初,上有司令员、下有指导员保着,而且他还是朱桐生的“领导”,他都未能奈何于他。如今反过来了,人家仗着有县革会主任撑腰,和厂里的一把手马厂长又称兄道弟,他董榆生算老几呀?为了去批一个结婚申请,受的那一肚子腌臢气,马厂长竟会把他看是一个沾酸吃醋,争抢女色的小无赖。还有那一大堆少盐无醋的言论,更令他瞠目结舌,哭笑不得。董榆生心念已冷,他不支望再有什么作为,只想安份守己地做好人家安排给他的那份差事。读书也不过是为了消遣,顶多也就是长长见识,根本不可能据此作为攫取政治资本的敲门砖。如今社会上流行“读书无用论”,已经有不少人懒得翻书本了。谁能想到在他最落魄、最无助、最郁郁寡欢的时候,侯梅生竟然会不避嫌疑、甘愿“下嫁”给像他这样不名一文,而且社会背景又十分复杂的小工人。起初他以为是梦,事过之后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确实是做了一个梦。唯一不同的是,梦醒之后他手里多了一张纸,一个让他从梦中回到现实中的“鸣警幡”。
  大礼堂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老厂长马三丁用他那乡音很重、抑扬但不顿挫的嗓门看着事先写好的讲话稿主持婚礼:
  “锣鼓咚咚呛,飞雪喜迎春。我厂优、秀的革、命青年干、部厂领导小组副组、长朱桐生同志和’八五一’党员干部侯梅生同、志的婚礼现、在开始了,请大家呱叽呱叽(鼓掌)……”
  真难为了马厂长,满脸憋得通红,总算一口气把这个长句子给拿下来了,台下一片掌声、欢呼声。马厂长已经有好久没有这么风光过了,不是没机会,而是生了点小病,不知是感冒上火还是吃盐糖多了齁着了,嗓子一直不得劲,错过了几次开会讲话的机会。这几天刚好,立刻就派上了用场。幸亏他没有看见站在暗处的董榆生,不然又会使他想起“丢警察”的事,让他再上一次火。
  董榆生心绪烦乱地回宿舍,他感到极端的孤立与凄凉,他真想找地方大哭一场,但是很快就打消了这种念头。侯梅生在他的心海里扔进一块巨石,石头虽然落地,但荡起的涟漪却久久难以逝去。对于朱桐生,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甚至提及那个名字,他都像吞吃了一只苍蝇。唯独梅生,他暗暗责怪她不该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捉弄他。她和谁结婚,那是她的自由,董榆生这一辈子找不上老婆,也绝不会跪在谁的面前,乞求人家的怜悯与同情。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现在他对梅生仅存的一点好感随着这一场“玩笑”和那一封绝交书信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他想写几个字以便排解排解胸中的郁闷,刚坐下来猛抬头看见桌子上放的半瓶白酒,那还是上周的今天梅生特意给他带来的,他呕气地抓起酒瓶子,想也不想就从那块缺了玻璃的窗洞里扔了出去。只听见乒哩乓啷一声响,董榆生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要回家,心里不舒服,回家给娘说去。
  母亲吃惊不小,开门就问:“咋了?半夜三更跑回来,出啥事了?”
  董榆生嘿嘿一笑:“想娘了,回来看看娘。”
  “没出息,真是个长不大的傻儿子!”母亲笑嗔道,末了她忽然想起今天的日子,又问,“桐生和梅生不是今天结婚吗,你咋不去贺喜去?”
  “他们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
  “儿哇,凡事要顾大局。老子是老子的事,儿子是儿子的事,桐生和你关系不好,你多让着他些,一个巴掌拍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