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张立宪    更新:2021-11-25 13:47
  文学创作字典中将这种说法称为“拽泻”。
  然后他的弟弟银牙忽哭着喊着就上来了……偏偏他们的父母亲还特别能生养,铁牙忽和铜牙忽也在后头等着呢。
  八盘山一役是岳飞初试发硎之作,这时的他银鞍照白马,不惭世上英(3)。刘兰芳用“百步的威风,万丈的煞气”来形容这位首次出现在不可一世的完颜部落番兵面前的年轻将军。请注意,“百步的威风,万丈的煞气”这个形容词在整个上部《岳飞传》中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献给我们的传主,一次是献给如流星般划过的盖世英雄高宠。
  八盘山,青龙山,爱华山,牛头山,几个山头搞下来,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说“百步的威风,万丈的煞气”在上部《岳飞传》中出现过两次,绝非信口开河,而是俺在最迷评书时的精确统计。那会儿,仅仅能把八大锤的锤名背出来,或学没鼻子军师哈迷蚩叫两声“郎主”,只能算小意思。疯狂如俺,几乎能将整本的《岳飞传》全部复述下来,并沉浸在其中搞起科研来。
  比如岳云的锤到底有多重?刘兰芳并没有明说,但银弹子的锤重三百斤,金弹子的锤重三百五十斤,而综合岳云在这两个对手面前的表现,可以知道他的锤的分量就在这两个数字之间。又比如,整套《岳飞传》中名字最长的兵器是什么?告诉你,是秦桧的外甥王大鹏的“锯齿飞镰合扇板门刀”,有九个字,排第二的是嫁给四公子岳霖的苗王李述甫的女儿云霞公主,她用“九耳八环独龙宝铲”力毙不可一世的蛮将赤利青。
  别怪俺这么变态,那年头,戏匣子是中国老百姓惟一的娱乐工具,除了听评书,我们还能干什么?
  在俺的记忆中,刘兰芳是第一个在电台连播传统评书的(好像是安徽人民广播电台),那也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午放学后用比罗纳尔多还快的速度跑回家,听完一个台再转到另一个台,端着饭碗,直把脖子听歪。如果放学较晚,就不用着急疯跑,因为家家传出的,都是刘兰芳的声音,慢慢走过,一句都不带落的。她的评书,可是滋养了整整一个国家的人。
  该说说高宠了。
  高宠,这位生如烟花之灿烂,死如流星之迅忽的英雄,只在钱彩的《说岳全传》(5)中占了两回,只在刘兰芳的《岳飞传》中连播了三天,却以至尊无上的气概,永远活在俺的心中,永远,永远。
  在牛皋押解粮草去牛头山的路上,一位头戴金盔,身穿金甲,跨下黄骠马,掌中一杆虎头錾金枪的将军拦住去路,轻轻松松地将郑怀、张奎、牛皋拿下,然后再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玩笑。
  他就是高宠,开平王高怀德之后,家传的枪法,满腔的忠义,百步的威风,万丈的煞气。
  一个闪亮而轻巧的出场后,高宠与三人结为兄弟,催兵前进,望牛头山进发。
  在马踏连营的战斗中,高宠如虎趟羊群一般,枪挑金花骨都,鞭打银花骨都,箭射铜花骨都,摔死铁花骨都,然后,就到了让俺说起来就眼圈发红的挑滑车一段,他连挑八辆滑车,不管宋军,还是番兵,都对他暗挑大指,然后,第九辆滑车冲下山来,高将军连翻了两次腕子,都没能挑动,然后,负责滑车的那个傻逼金将哈铁龙命令将第十辆滑车放下……
  ……说不下去了。
  刘兰芳讲到这一段时,用沉痛的口吻念了一首歪诗——
  为国捐躯赴战场,
  丹心可并日增光。
  滑车虽破身已死,
  可惜将军马不良。
  可惜将军马不良。是啊,俺恨不能变成一匹像石头一样坚硬的马,不出汗,不腿软,不发瘫,与高将军一起,将万斤重的铁滑车顶住,顶到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那一刻。
  高宠惨死时,牛皋大叫一声,当即哭得昏了过去。“哭昏”这一动作发生在粗犷憨直的牛皋将军身上,更显得其情可鉴,天日可昭。当时俺听到这一段时正在吃午饭,当即哽住,泣不成声。
  “哭昏”在上部《岳飞传》中出现过三次,一次如上,一次是时任金兀术干儿子的康王赵构在完颜家祭祖时想到自己的列祖列宗而哭,一次是双枪将陆文龙将岳飞的发小汤怀刺死后,岳飞昏倒在了沙场上。到了下部《岳飞传》,昏君误国,奸臣当道,山河沦丧,英雄末路,满部书都要被哭昏。
  就像《帝国反击战》是《星球大战》系列、《魔宫传奇》是印第安纳·琼斯系列中最黑暗的一集,下部《岳飞传》也是所有传统评书中最黑暗的一部,连岳飞麾下的大将施全在众安桥行刺秦桧,都要被秦府的一个狗奴才坏了好事。
  银瓶小姐是岳飞的女儿、张宪的妻子,父亲和丈夫被害后,她随全家被发配到云南,又遭到解差的调戏,银瓶小姐愤而自尽。当俺听到这一节时,已经有了要窒息的感觉。
  也就是在这一回中,刘兰芳粗浅地分析了一下,说杀害岳飞的真正凶手是高宗赵构。因为是他不希望岳飞连连得胜并将二帝接归来,那样他就没了帝位。刘兰芳的原话是“高宗赵构也留了个心眼儿”,俺认为批判力度是很不够的。事实上在她进行这番分析之前,俺就已经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可叹刘兰芳,没将个中蹊跷深入挖掘下去。
  《岳飞传》下部中还有一回,牛皋的儿子、“金毛太岁”牛通夜探秦府,准备刺杀秦桧,结果在凤凰亭遇见了秦府的管家秦禄和秦桧的二太太美娘私会。按照阶级分析的观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赞成,而按照人性解放的观点,这也是一对追求自由爱情的男女,但在刘兰芳的嘴下,这二人却成了奸夫淫妇,被牛通毫不眨眼地杀死了。这也是俺对刘兰芳产生腹诽的地方。
  但是,无论如何,俺是要向刘兰芳女士表示敬意和谢意的。
  《岳飞传》之后,刘兰芳说起了《杨家将》,而与她同属鞍山市曲艺团的单田芳则向中国百姓端出了他的饕餮大餐——《隋唐演义》。
  按照某种说法,“单田芳”三个字的繁体写法暗含了十二张口,单老师也确实能说。尽管没有详细统计,但他是说书人中最高产的,这一点应该没有异议。但是,俺不太喜欢单老师说的书,这主要也是他的第一部《隋唐演义》坏了俺的胃口。
  这部书中遭人诟病最多的是把英雄按照本事高低都排好名次,然后排名靠后的就只有挨前面人揍的份儿了(老二宇文成都和老三裴元庆这一对冤家除外),这种做法尽管一目了然,也算费厄泼赖的一种,但毫无波澜和悬念可言,显得很乏味。
  更要命的是,《隋唐演义》中有许多让人不可理解的地方。俺觉得吧哈,对待任何文艺作品,观众的欣赏底线是:你可以犯不可笑的错误,但不可以犯可笑的错误。问题就是这里,《隋唐演义》充斥的都是这种低于一般人智商的错误。比如程咬金将皇帝的位子让给李密这个小白脸,而瓦岗寨的众弟兄又对李唐王朝俯首贴耳,甚至不惜兄弟反目成仇。当俺听到单雄信被昔日贾家楼的拜把子兄弟拿下问斩时,心中的郁闷达到了极点。
  尽管如此,单先生的烟酒嗓还是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像他说到大汉吃饭必是“甩开腮帮子、抡开大槽牙”,说到罗成必是“气死小辣椒,不让独头蒜”等等,尽管语言单调,但重复也是一种美。
  李元霸攻打十八路诸侯的联军时,和瓦岗寨的人说好:瓦岗寨的将领都插一小旗,到时候假装打一下就放跑。结果雄阔海老人家浑身上下包括坐骑都插满了小旗子,还威风凛凛地向李元霸叫阵,看得白痴李元霸都笑了;单雄信和李家是世仇,谁劝也不听,偏不插旗子,要拼死一战,李元霸不明就里,但在下杀手的一刹那发现单雄信的马尾巴上插着一个小旗子,马上停手,不知是哪位兄弟救了老单一命;秦琼想摆个架势,无奈武功差得太远,铁枪被金锤砸得曲曲弯弯,李元霸有些过意不去,过去把铁枪用手一捋,铁枪恢复原状(6)。
  在俺的心目中,稳坐中国评书界第一把交椅的,绝对是袁阔成先生。
  袁老师是评书世家,其伯父袁杰亭、袁杰英,父亲袁杰武,合称“袁氏三杰”,其大伯父袁杰亭更被称为“说书的梅兰芳”。袁阔成是第九代评书先生,是当代评书界辈分最高的,从五十年代初开始说新书,是说新书的第一人,评书界有“无派不宗袁”之说。
  袁阔成老师的评书真是没的说,俺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但她老人家当年听袁阔成讲诸葛亮舌战群儒一段,也听得津津有味。唱戏的人女怕《思凡》男怕《夜奔》,说书的人恐怕最怕舌战群儒这段文戏了。袁老师能说的那么深入浅出有张有弛,不是一般战士能做得到的。《三国演义》后半部赵云去世,袁阔成用了整整一回的篇幅来回顾赵云将军光辉而伟大的一生,堪称一部很完整的赵云评传。
  关于对袁老师的赞美,实在是太多了,如有人总结他的评书有“漂、俏、帅、脆”的特点;有人用“语断昆山分石玉,言倾沧海鉴鱼龙”来评价他说的书;有人说得更直接:“听袁先生的说书,真好似看一部电影,一场话剧。”
  其实在演说传统评书之前,袁老师就播讲了大量“红色评书”《烈火金刚》、《红岩》、《赤胆忠心》、《林海雪原》、《暴风骤雨》等,像一些经典段子如《许云峰赴宴》、《肖飞买药》、《江姐上船》等,更是脍炙人口。
  但在俺心目中,袁老师最伟大的作品则是《水泊梁山》及其续集《神州擂》。
  当年俺听《水泊梁山》,无比震撼。因为它的情节将施耐庵的《水浒传》完全颠覆,偏又比《水浒传》扣人心弦得多,跌宕起伏得多,传奇得多,解气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