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南飞雁    更新:2021-11-25 13:20
  又有几个大东家不是未老先衰?想到这里,卢维章再也无法把第二趟拳打完了,便收了势,默默地在院里伫立静思。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悄然进了小院,无声无息地站在卢维章背后,凝视了好久,慢悠悠道:“听说老爷又是一夜没睡,身子熬得住吗?”
  卢维章睁开了眼,回头道:“你怎么来了?”
  卢王氏人到中年,虽不如年轻的时候俏丽,也自有一种成年妇人的风致。她跟卢维章成亲二十年,一起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夫妻感情根深蒂固。在卢维章艰辛创业的时候,卢家还是家徒四壁,卢王氏一个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还要处处为卢维章着想,难处可想而知,可她从没让卢维章为家事分过心,自己独力承担了下来。卢维章对此颇为感激,功成名就后便立了一条规矩,卢家子孙不得纳妾,只准娶一房夫人。这在豫商里倒是特立独行的做法,自古商家都认定多子多福,娶个三四房夫人不但自己享受,还是在众人面前夸耀的谈资,只有神垕的卢家与众不同。不过别的大家子里妻妾争风吃醋、众子争夺家产的事情,在卢家却从来没有过。再加上卢王氏持家有道,把钧兴堂里百十口人整治得各行其是,从没出过一点乱子,卢维章这才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意里。
  卢王氏深情地看着丈夫,轻手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今天觉得精神还好,在家里四处走了走,听下人说老爷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怕是又没能歇息吧?”
  17投鼠忌器的玄机(4)
  卢维章感到阵阵暖流在心中激荡,微笑道:“也没什么,操劳的日子久了,生意再熬人,能比烧窑更累吗?夫人就要生产了,有事打发个下人来就行,何必亲自来呢?”
  两人说着话,卢王氏扶他走进书房,给他倒了壶热茶,看着他喝下去,这才道:“我从没问过卢家生意上的事,今天我也不想问,不过此事牵连到豫川,我却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其实,卢维章早就看出来她是为何而来,只是一直没有说破。见卢王氏开了口,他便笑道:“就是夫人不说,这么大的事我也要跟夫人合计合计。既然夫人来了,不妨就说说吧……豫川的事情,你都听说了?”
  卢王氏见他这么说,反而有些不自然了,脸红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本来不该管分外之事。但大哥大嫂是为了卢家而死的,他们就留下了豫川这一点血脉,如今豫川犯了错,也是咱们叔叔婶子教导无方,不能把罪过都算在豫川一个人头上。”
  卢维章脸色凝重起来,道:“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才难以决断啊……汴号发生的事情,家里的人都知道了吗?”
  “神垕就这么大的地方,我想此刻不但家里人,就是全镇各大窑场都传遍了吧?”
  “如此说来,这件事不容再拖,必须尽早作个了断。不瞒夫人,我昨晚想了整整一夜,什么法子都想到了,还是难以抉择。豫川不问青红皂白就赶走苗大相公,出于公心,出于生意,我都不能坐视不管,不然规矩何在?没了规矩,还拿什么做生意?但除了这件事,平心而论,他在汴号做得的确不错,贸然召回恐怕会伤了他的心气,也会让他对咱们有所不满。他毕竟是卢家的少东家,将来卢家全部家业都要交给他的。家大了,最忌讳的就是人心不齐,一旦内乱起来,难免会给外人可乘之机……”
  卢王氏深深地看着他,忽然道:“豫川一心要做个比你还大的大商家,他在汴号是做大事的,咱们不妨把他召回来,也分给他个大事去做,照样能遂了他的心愿。这样不好吗?”
  卢维章心思一动,看着她急促道:“夫人快快讲下去!”
  卢王氏抚着肚子,笑道:“我以为眼下钧兴堂最紧要的事,一个是四处开拓生意,一个是重制禹王九鼎。豫川在汴号做的是头一件,咱们把他召回来督造禹王九鼎,不也是为卢家做大事吗?何况朝廷催得那么急,禹王九鼎的图谱又是他父亲写成的,让他回来督造顺理成章,我想他也不会想得太多。只要豫川离开了汴号,不管是派苗文乡大相公回去,还是另外选派个人去,起码在豫商里不会有人再说卢家内外有别,只顾东家不顾生意了。豫川另外有了更大的差事,也是体体面面地离开汴号,脸上也没什么丢人的……我这是妇人之见,老爷就权当听个闲话吧……”
  卢维章听得眼睛发亮,腾地站起急促地走了两步,道:“这怎么是闲话!夫人一席话,我心里豁然开朗,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可叹我卢维章苦苦想了一夜,却没想到这样的计策!”
  卢王氏赧颜道:“老爷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而已……事已至此,大可放心豫川了,但老爷不要忘了另外一个人啊。”
  卢维章拍了拍头上的月亮门道:“你是说苗文乡?请夫人放心,我已经有了打算……今天晚上我就去苗家,见见苗文乡去。”卢王氏看着他兴奋的模样,吃吃笑道:“看老爷一提起生意就如此振奋,刚才是谁在院子里愁眉苦脸的,跟别人欠了几吊大钱似的,可笑死人了……”
  18我要你毁了禹王九鼎,你敢吗(1)
  苗文乡在汴号大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家。老伴苗李氏做了几十年的商家妇,对这倒是习以为常了。豫商的规矩,驻外字号里不得携带女眷,无论是大相公还是小伙计,一律得驻外整三年才能给两个月的探亲假。这次苗文乡是被少东家赶回来的,毕竟算不得光彩,但在苗李氏看来这也没什么,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干头?眼下孙子都有了,正好一家人团团圆圆,尽享天伦,再不用去掺和什么生意了。故而刚用过早饭,苗李氏就抱着小孙子来到苗文乡房里,见他兀自坐在桌前发呆,就笑道:“好啦好啦,都干了一辈子了,这回可不是我不让你干,是人家卢家的人把你撵回来的,你还有什么说的?好歹也是从大相公位置上退下来的,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看咱家淘气,跟他爹一个模样。”说着,苗李氏把小孙子递给他,嘴里道:“看咱们小淘气,爷爷回家了也不来看看,心里委屈着呢!”
  苗象天得子的时候,苗文乡还在汴号张罗生意,光听说儿子生了个胖小子,乳名叫淘气,却从没见过。昨天他心情黯然地回到家里,也没顾得上去看看孙子。如今看见襁褓中的小淘气,一时间把满腹的思绪抛却脑后,接过去再也看不够了。苗文乡在生意场上操劳了大半辈子,从未享受过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跟淘气嬉闹一番,不由得喟然叹道:“也罢,卢大东家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反正每个月二十两银子领着,你我老两口也就有着落了,就算是荣休了吧。”
  钧兴堂十五年大庆的时候,卢维章为了答谢各位相公,特意定下了规矩:凡是在钧兴堂草创时期就在卢家老号做事的,六十岁荣休之后,每个月还能领半俸的薪水,算是钧兴堂的一番心意。新堂规宣布的那天,钧兴堂大小百十个相公无不感激涕零。众目睽睽之下,卢维章端起酒杯道:“天下四行,士农工商,人家都说上三行好干,商家最是难当,因为什么?当官的老了有俸禄,种地的老了有儿子,做工的老了有手艺。我们做生意的也是人,咱们老了,病了,也得过上人的日子。从此往后,钧兴堂是我卢家的,也是在座诸位的,大伙儿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日后养老,也得同心协力,好好干吧!”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大厅里已是欢呼雷动,简直要把房顶掀翻。回忆起那时的场面,苗文乡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要说我还有什么遗憾,就是没能看到钧兴堂在我手上发扬光大!……唉,辜负了卢大东家的一番苦心了。”
  苗李氏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见外边有人高声说道:“苗大相公此言差矣!”
  苗文乡一听见来人的声音,脸上立刻现出激动的神色,抱着淘气就往外走,跟来人正好撞个满怀。苗李氏早呆了,看着卢维章笑意盈盈地进到屋里,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卢维章见他还抱着孩子,就笑道:“我说苗大相公回了神垕,怎么也不去我那儿说个话,原来是躲在家里抱孙子呢。几个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块碎银子,塞给苗李氏道:“象天也是小气,这么大的好事也不知会一声,连个送礼的机会都不舍得给我!孩子取名了吗?”
  苗文乡这才意识到还抱着淘气,尴尬地把孩子递给老伴,道:“只有个乳名,叫淘气。”
  卢维章放声大笑道:“好名字,好名字!男孩儿不淘气,将来怎么能成才?”
  苗李氏灵机一动道:“那老婆子就斗胆,请大东家给取个官名吧。”
  卢维章此行就是为了打消苗文乡的顾虑,维护钧兴堂上下亲如一家的名声,当下便不推辞,仔细想了想道:“就叫苗陶钧吧。陶在钧之前,因为陶是钧的老祖宗,钧又是咱们神垕的特产,苗大相公的孙子,值得起这样的名号!”
  苗文乡没想到卢维章真的给孙子起了名字,又蕴涵着那么深的期许,自己分明是被赶回家赋闲的,可卢维章一口一个“大相公”地叫着,难道大东家真的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吗?他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瞪了老伴一眼道:“就你会添乱!快抱淘气下去吧,我跟大东家还有话说。”苗李氏喜不自胜地抱了孩子下去,一路上“陶钧”、“陶钧”地叫个不停。
  卢维章笑着看了看苗文乡,打趣道:“原来苗家的规矩,是不请客人落座吗?”
  苗文乡这才意识到两人都还站着,老脸顿时一红,忙招呼他落座,道:“大东家,我刚才……”
  卢维章开门见山道:“大相公且听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