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南飞雁    更新:2021-11-25 13:20
  商场如战场,豫商自古就讲究“每临大事有静气”,被人抢先一步已是极为不利了,当家人若是慌了手脚,岂不是雪上加霜?在这点上,十个董克温都比不上一个康鸿猷!
  5天机已泄(3)
  书房的气氛很宁静,也很压抑。父子二人相对坐着,却一句话也没有,都在想着心事。董振魁思索至此,顿生左右无所依、无所靠之感。也罢,看来大少爷此生是继承不了董家的家业了。好在还有二少爷董克良,虽然他还在襁褓之中,只要自己再活上个二三十年,处处精心教导,将自己经商几十年悟到的道理一一传授给他,说不定也能培养出来个康应魁、康鸿猷那样的豫商伟器。只是这一番打算,对痴迷钧瓷十年不悔的董克温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残酷了。
  董克温强压住剧烈的咳嗽,勉强道:“父亲,这都是孩儿愚笨,未能抢在别人前头烧出来宋钧,才让父亲身处被动之地。不过,孩儿从这件事上,也看出了两点不解,两点希望。”
  两点不解?还有两点希望?这倒是董振魁意料不到的。董振魁不由得心思一动,默默地注视着他,鼓励他说下去。
  “不解之一,卢家烧造钧瓷只能秘密进行,而他承包的窑口,又是理和场出活儿最多的,他哪里来的工夫应付呢?不解之二,据老詹所言,卢家祖上是皇家官窑的工匠,卢家在神垕落户几百年了,想必这烧造之事从未停止过,那么为何几百年来都没烧成,偏偏到了卢维义这一辈,就给他烧成了?”
  董克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胸口猛地一耸,又是几声咳嗽。董振魁压着突突乱跳的心,递给他一杯水,关切道:“慢慢说,别急坏了身子。”
  董克温感激地看了眼父亲,饮了一口茶,略为定了定神,继续道:“孩儿这身子越来越差了,愧对父亲的期许!”
  董振魁淡淡一笑,道:“父子之间,说这个做什么?你的两点希望呢?”
  “孩儿这两点希望,其实也是由两点不解而来的。当前卢家烧造出宋钧,已是不争的事实了,那么孩儿以为,卢家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自家的窑口!按照神垕的规矩,东家出窑,伙计出工,产的东西都是东家的,卢家就算烧出来宋钧,也是咱们董家老窑的!这是第一个希望之处。第二,卢家既然祖上是皇家官窑的工匠,在宋钧烧造技法失传数百年后,又能有所成就,想必卢维义手里有秘籍、要略之类的传承之物。孩儿十年辛劳虽未能成功,其实距离成功也仅仅是一步之遥,如能将这些东西弄到手,无异于如虎添翼,咱们董家老窑烧出宋钧,也就指日可待了!”
  董振魁只字不落地听着,心中惊喜交加。大少爷虽然开始慌乱了一些,但这番丝丝入扣的分析,无异于拨云见日,将当下一团乱麻的局面梳理得井井有条,就像一副似乎败局已定的残局,竟生生给他看出了败中取胜的玄机!如此的娴熟干练,以往竟是深藏不露,连当爹的都没有察觉。平心而论,大少爷这般心思实际上与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有的甚至还在自己之上,好一个两点不解、两点希望!看来十年辛苦的确不寻常,把个书呆子都历练出来了,今后圆知堂的生意不妨多交给大少爷一些,放手让他去历练,待二少爷也长大成人之后,董家有了这两个人才,何愁不能重振豫商?何愁不能与康家并驾齐驱?
  董克温仿佛看出了父亲瞬息万转的心思,咳嗽一声,强笑道:“孩儿这点微末之见,想必父亲都预料到了。如今当务之急,就是想方设法弄明白,卢家究竟走了多远?究竟到了哪一步?才好作出下一步的决断。孩儿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就衰老如斯,又一直没有子嗣,孩儿此生并无他求,只求能在有生之年,烧出董家老窑第一口宋钧来,就是死……”
  董振魁高声叫道:“我不许你说那不吉利的话!”
  董家家风历来是举止有序,温文尔雅,董克温服侍父亲多年,从未见他如此高声言语过,自是一惊,愕然地看着父亲。董振魁缓缓站起,走到董克温身前,语气分外柔和,道:“老大,眼下为父已然老迈了,而你正当年。大敌当前,你怎能自暴自弃?你说得不错,咱们父子距离宋钧只有一步之遥!你放心,爹就是想方设法,也要弄清楚卢家的底细,若是真有秘籍之类,爹一定帮你弄过来。爹深信不疑,董家老窑的第一口宋钧,必定出自你手!”
  董克温两眼满是热泪。自懂事开始,父亲在他面前还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探求宋钧烧造技法的十年中,他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后只落得个顽疾在身,心病难去,连个子嗣都没能传下来。他一直以为父亲对他只有怀疑,只有不满,只有失望,焉知父亲对他尚有如此信任,如此重托,如此期许!董家老窑的第一口宋钧,这是董家子孙难以企及的荣耀啊!这是真的吗?可从父亲的目光里,又实在找不出任何可疑之处。董克温屈膝跪倒,将脸埋在父亲的衣襟里,他多想抱着父亲的双腿痛哭一场,哭这十年的艰辛,哭这十年的磨炼。他甚至想摘掉帽子,让父亲看看自己这十年间积攒下来的缕缕白发,他才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汉子啊。但董克温只是强忍住泪水,仰头对父亲道:“孩儿一定不负父亲,不负董家,无论如何也要烧出这第一口宋钧来!”
  6万劫不复一念间(1)
  卢维章踏进圆知堂的那一瞬间,他隐约预感到了什么。没进理和场做工之前,他在董家老窑的总号打零工,帮总号的人四处送货,圆知堂也来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是到了仪门就停下了。他顶多算个帮忙的伙计,既不是在圆知堂入股的董姓本家,也不是来拜访的达官贵人,连仪门都进不去。若不是前几天薛文举大相公让人来到他家,说圆知堂藏书阁要翻修,每个窑场都摊了出工的人头,他哪有机会走进这片大宅院?卢维章和一群窑工跟在老詹的身后,走进了这座宅院。他当然想不到,卢家已经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脚下青石板路看起来平平整整,却步步凶险,仿佛时刻都会迸裂开来,露出黑黢黢的陷阱。
  圆知堂是神垕镇里最气派的宅子。藏书阁在后院,是个两层高的楼房,房顶有间阁楼,站在阁楼上可以俯瞰全镇的风貌,这在同治年间算是相当有气势了。藏书阁里全是董家历代流传下来的书籍,装了满满的两层楼。董家银子多,书籍也多,其中不少是有关烧瓷的图谱、技法的专著,来帮忙的窑工没几个识字的,搬运书籍跟搬运矿料差不多。不少窑工都暗暗感慨,董家就是有钱,这么漂亮的藏书阁,哪儿用得着翻修?真是钱多了烧得慌!不过窑工们心里这么想,面上可没表露出来,开工之前老詹放出话来,来出工翻修藏书阁的窑工一天有十个铜板的工钱,一天一结,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天晚的时候,得了工钱的窑工们个个笑逐颜开。给董家出工,窑场里的活儿不算,还能有额外的工钱,这样的好事到哪儿找去?有老婆孩子的窑工指望着这笔外快养家糊口,没成家的窑工想法就更多了,禹州城麻六巷子里的窑姐儿虽说都是过了气的,比不上那些头牌姑娘,可人家价钱也便宜啊,照这么干下去,十几天的工钱就能去逛一回了。所以窑工们走出圆知堂的时候,全是一脸的兴奋。
  卢家头天来出工的是卢维义,回家的时候他把十个铜板交给卢家大嫂,简单地吃了俩棒子面窝头,喝了碗黑糊糊的中药,便一头扎进了自家的窝棚。第二天也是这样。到了第三天越发出奇,连饭也不吃了,匆匆看了看酣睡中的卢豫海,转身便走,隔壁窝棚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半夜。到了第四天夜里,卢维义依旧是匆匆过来又匆匆离去,连卢维章也看出不对劲了,和卢王氏不禁都是一怔。卢王氏还坐着月子,这个月里卢家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她家的窝棚里。卢王氏娘家也是贫苦人家,她十七岁嫁到卢家来就备受哥嫂照顾,月子里大嫂更是寸步不离,格外上心,让卢王氏感动不已,对兄嫂的尊敬日深一日。卢家大嫂收拾了饭碗刚一离开,卢王氏就小声对卢维章道:“他爹,你看出来没有,大哥好像有心事。”
  卢维章在理和场这些天,天天累得都快散架了,每天回家只想倒头就睡,饭都懒得吃。尽管如此,听了媳妇的话,卢维章还是披上了棉衣,道:“这几天大哥在董家出工,怕是累着了,我去瞧瞧,你先哄着豫海睡吧。”卢维章看了看襁褓中的卢豫海,一双小眼睛圆圆地睁着,嘴角眉梢都透着灵气和笑意。父子四目相对,卢豫海竟发出一声轻轻的笑,那笑声虽短暂,在卢维章耳朵里却如同天籁一般。他叹了口气,自己没明没夜地做工烧窑,为的不就是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吗?卢维章拍拍儿子的小脸,裹紧了棉衣,推门出去。
  卢维章走到卢维义身后的时候,卢维义居然一点都未曾察觉。一旁的大炕上,大嫂搂着卢豫川早睡了,窝棚里寂静异常,只有油灯的火苗嗞嗞叫着。卢维章的目光掠过卢维义的肩头,悄悄落在一张草纸上,顿时发出一声惊呼。卢维义手一抖,毛笔跌在纸上。笔尖的墨汁星星点点,洇集成团。这片墨痕宛如窗外的夜色,再难以化解。
  卢维章屏住了呼吸,唯恐惊动了炕上的母子,低声道:“大哥,你这是……”
  卢维义搓了搓冰凉的手,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笑意,他有些颤巍巍地起身,从祖先画像下的神龛里取出一沓草纸,递给卢维章,小声笑道:“这几天给董家翻盖藏书阁,给我瞧见一样宝贝,你瞧——”卢维章顺势看去,卢维义手指处,赫然写着“禹王九鼎图谱”六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