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南飞雁    更新:2021-11-25 13:20
  卢维义的手不由得慢了下来,他取下腰里的葫芦,摸了摸,还没有出九,神垕镇正是滴水成冰的节气,葫芦里的水早就冰凉了。卢维义把葫芦塞进怀里,滚烫的胸膛遇上冰凉的葫芦,不由得猛地一紧,身子禁不住轻轻晃了起来。他捂了一阵,感觉水脱了凉,这才把葫芦递给卢维章:“水不热了,慢点喝,小心凉了肚子。”言毕,看着卢维章大口大口地喝了水,又抡起了榔头,便一把抢了过去,笑道:“过罢年进了窑场,有你出力的时候!”
  神垕有句俗话:“三天戏,五天年,忽忽啦啦就过完。”初一到初八这几天假期说过就过去了,正月初九是窑场点火的日子。每年的这天,就由镇上各个烧窑的堂口公推一名大东家,亲自主持点火的仪式。公推的标准有两点:一个是上一年的收成,一个是出银子的多少,占着这两条的,就能在自家窑场点上头把火。自从董家圆知堂在董振魁手上崛起以来,差不多二十年中,几乎每次主持点火仪式的都是董振魁,日子一久,每年例行的公推大会也成了摆设。这也难怪,无论是论收成,论实力,论窑场,董家老窑都是神垕镇当之无愧的翘楚。今年恰逢同治元年,董振魁又老年得子,所以这次点火仪式办得格外隆重。
  点火仪式的地点在窑神庙。窑神庙也叫伯灵仙翁庙,坐落在神垕镇老街上,始建于宋代,在明弘治八年和乾隆五十六年两次重建。近年来镇上钧瓷生意蒸蒸日上,窑神庙也得到了多次修缮,建得气势恢弘,成了神垕镇一景。庙内有大殿、花戏楼、道房和东西日月厅,处处设计精巧,雕工细致。窑神庙正门是花戏楼,门口两根硕大的石柱,柱下立着两尊石狮。初九这天,石狮头上顶着大红色的锦花,两挂万响的长鞭从狮子嘴里吐出来,大殿里仙火点燃后,这两挂长鞭就噼噼啪啪响起来。整个神垕镇欢天喜地,人们互相恭喜道贺,祈祷上天赐给个好年景。
  窑神庙大殿里供着三尊神像,正当中的自然是窑神孙伯灵。伯灵是字,窑神的大名是孙膑,也就是战国时期那位著名的军事家。相传孙膑当年曾随师父鬼谷子在豫州山中烧炭学艺,他既是烧炭的祖师,也是瓷业的窑神,常年在此飨纳香火。左边那位是“土山大王”,也就是舜帝,相传舜曾经“陶河于滨”,后人烧瓷取土都是按照舜帝的指引,故而他被视为司土之神。右边却是个女神像,既不是帝王也不是将相,而是个平平常常的烧窑女工。相传某朝某代,皇帝在梦中见到一尊如意瓶,釉色红似朱砂、鲜如鸡血,梦醒后便命神垕的窑工们烧制。无奈窑变极难掌握,根本烧不出那样的釉色,皇帝一怒之下要将神垕的窑工们满门抄斩。一个叫艳红的窑工女儿愤而跳进瓷窑,但见窑内红光弥漫,竟烧出了晶润如玉、殷红似血的如意瓶。后人便给艳红立了神像,尊称为“金火圣母”。普天之下,像这样的大殿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你就是三皇五帝,也得在窑神一旁;你就是黎民百姓,也能跻身神位,这就是神垕人千年不改的秉性。
  神像前的火炉里,常年不绝的仙火熊熊燃烧。董振魁穿着烧窑伙计的号坎,毕恭毕敬地敬了三炷香,旁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慢悠悠喊道:“窑神爷赐火了,得劲哪!”
  众人无不肃然应和道:“得劲哪!”声声叠叠,从大殿传出去,老街上站的人,远处乾鸣山南坡各个窑场里跪倒在窑前的人,无不虔诚地跟着叫喊。这时,花戏楼前石狮嘴里吐出的万响长鞭乍然响起,整个神垕镇都沉浸在沸腾的气氛中,久久无法平息。
  5天机已泄(2)
  和“中”一样,“得劲”也是河南人的土话,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爽”、“顺心”的意思。神垕人做事不喜欢藏着掖着,到了兴奋的时候就爱来这么一句。日子久了,本来庄严的点火仪式上加了这么句不伦不类的土话,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都扯破了嗓子叫。在山呼雷动的“得劲”声里,董振魁举起火把,伸向火炉。火把蘸满了清油,剧烈燃烧起来。灼烧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董振魁转身,把火把交给大少爷董克温,董克温虔敬地接过火把,注目片刻,再将火把递给老相公迟千里,接下来是董家老窑的四大相公,八相公,三十二小相公,一直传递到董家谦和场、义和场和理和场,待这三处窑场近千口窑全都点上了火,这才轮到其他堂口。等到所有的窑都点上了火,已经是晌午了。神垕人过年到此为止,繁忙奔波的新的一年也从此刻开始。
  据老一辈人讲,在董家老窑没有崛起之前,为争这第一把火的彩头,镇上各大窑场还得经过一番明争暗斗,比名气、比声望、比银子。董家老窑独享第一把火的日子,算来也快二十年了。神垕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了,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哪个堂口就算是不服气,也只能把这不服气压在胸口,咀嚼品味着技不如人的悲哀。
  理和场是董家老窑最大的窑场,有整有零一共是三百零三口窑,领场大相公是薛文举。卢维义和卢维章承包的是理字一百二十四号,火点起来的时候,卢维章感觉到浑身的血液仿佛随着火焰升腾起来,站都站不稳了。卢维义倒显得很平静,他熟练地从窑眼里看着火苗,吩咐卢维章添柴、压火。卢维义在理和场干了快二十年,无论是出活儿的数量还是成色都是首屈一指,窑场里谁不知道卢老大的名声?眼前这座窑长九步,宽七步,正面是炉膛,背面是窑室,窑顶上一根烟囱高高耸起,窑虽不大,却跟卢维义的性命一般。卢维义轻轻拍着窑,像是在跟一个老伙计打招呼。瓷窑对于窑工而言,是吃饭的家伙,更像是不离不弃的朋友,何况这座理字一百二十四号窑上,每一寸都凝结了卢维义毕生的心血。
  卢维义扶着窑,忽地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或许是那天将衣钵传给卢维章,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他整个人忽然松弛了下来,像是没了水分的糠萝卜,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原本结实的身板迅速地衰竭下来。他本来想瞒着家人,但几天工夫,竟晕倒了两次,吓坏了卢家大嫂和卢维章。这次点火烧窑,卢维章说什么也不让卢维义再干重活,生怕加重他的病情。家里刚过了年,穷得叮当响,年前发的那点窑饷都给卢维义攒起来了,说什么也不让动,连抓药的钱都没有。说来也怪,卢家大嫂除了偷偷擦眼泪,也从来不劝丈夫找大夫看病。她知道丈夫的心气,自家的窑一天不建起来,就是病死,他也不会动用一个大子儿。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昨天卢豫川连蹦带跳地赶回家,说是在禹州城里帮人打小工,挣了几十文大钱,卢维义这才拗不过大嫂和卢维章的苦劝,去镇上抓了几服药。
  可能真是穷到了极点,卢家大人谁都没有盘问卢豫川这几十个大子儿是怎么来的,或许他们也明白在禹州城里再怎么干活儿,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也挣不了这么多,但谁又顾得上刨根问底呢?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权当是老天爷可怜卢家吧,卢维义喝着那碗黑糊糊的药汤的时候,也只能拿这个劝解自己了。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此时此刻,一个精心编织的大网正在向这个毫无防备的窑工身上撒过来。这张网实在太大太密了,罩住了卢维义的每一条退路,断绝了他所有求生的念想。
  所有灾难的缘起,就在一块巴掌大小的宋钧残片上。世间许多的秘密,总是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去的。秘密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被院墙束缚得久了,总要找个机会伸伸头,跺跺脚,瞧瞧四方形的天空之外的世界。这块宋钧残片前天从卢豫川手里卖出,此刻就在董振魁的书房里,当然,董振魁已经看出了这块残片背后的秘密。他的心急剧跳动着,不错,正是“玫瑰紫”,传世宋钧里最为著名的窑变色。董振魁精研宋钧三十多年,深知一个“玫瑰紫”意味着什么。宋钧以窑变为魂,窑变出来的钧瓷色彩繁若星辰,以玫瑰紫、朱砂红、天青、天蓝等数十种为上品。六百多年来,宋钧烧造技法绝迹民间,流传下来的被称为传世宋钧,件件都是价值连城。而眼前这块残片红中透紫,紫中泛蓝,正是传世宋钧里从“天蓝”色里演化出的“玫瑰紫”!这是董振魁最不想看到,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什么添子之喜,什么重振豫商,若是没了宋钧烧造的技法,光靠烧制些寻常的日用粗瓷,一切都是空谈而已。董振魁放下残片,慢悠悠道:“老大,你有什么说的?”
  董克温张嘴想说什么,不料却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声声都牵连着肺腑,似有千万只猫爪抓挠着,一刻也不曾停下。
  自从董克良呱呱坠地以后,董振魁便称董克温为老大,但他对这个老大实在不满意。父子二人秘密烧造宋钧十年了,以董振魁的财势,董克温的天赋,却是十年辛苦一无所获,至今连个像样的宋钧都烧不出来,反倒给一个平平常常的窑工赶在了前头!董振魁暗暗叹息。老天真是眷顾巩县的康家,那里仿佛历代都有堪称人杰的子孙出现,康大勇、康应魁、康无逸、康鸿猷,一代代都有精明强干的掌门人执掌家业。豫商大家都明晓一个道理,钱多少是个头?只有人,才是谁都抢不走的聚宝盆啊!而面前自己的大少爷,眼看就到而立之年,却一点城府都未曾修炼来。创业已是不易,守成更是难上加难,眼下董家在豫省商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多少人盯着董家圆知堂不放,多少人盼着董家马失前蹄,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兵败如山倒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