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阿越    更新:2021-11-25 12:09
  半晌,方听苏轼笑道:「刚才听石公子一席话,真是颠覆数千年来的意见。苏某不才,想请问石公子。
  「孔子说,未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务本,如果放任庶民百姓无所顾忌地告发官长,岂非伦常大乱,这和武则天之世,又有何区别?」
  石越说,应当让百姓都可以批评朝政,他就举出武则天让天下人告密的例子来驳难。桑充国等人尽皆屏气凝神,要看石越如何答辩。
  石越见苏轼问难,微微一笑,道:「五伦之中,闻有君臣之义,却不当有官民之别。三代之时,天子置百官,本是用来帮助百姓,使百姓各得其所、安居乐业的。因为世有恶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仪,故此官民之间,民重于官。后世则谓士大夫高高在上,离古之圣人之意远矣。
  「至于武则天之法,未足称上古之遗意。一则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临朝,使百姓告发长官勿问,不过是为了钳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如此,岂可因此而有大治?
  「再则三代之时,民少官少,政简事易,后人若欲复先王良法,当先求其意,而不当拘泥其形。上古之时,王不过百里之地,今则天子括有四海,岂可一概而论?」
  「却要如何法先王之意?」桑充国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轼则微笑不语。
  石越这个论调虽然高明,却和王安石相距不远,王安石也是打着「法先王之意」的旗帜变法的。因此,苏轼便耐心地等待石越的下文。
  石越朝桑充国微一颔首,注视苏轼,缓缓地说道:「在下虽有良法,但愚意以为,今世欲求大治,须缓缓图之。病重者不可用急药,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句话正中苏轼心坎。苏轼击掌笑道:「本当如此。」
  石越笑道:「若从长远来看,想达到三代之治的境界,就应当在各县聚士绅乡老,设置议会,专事讨论县官施政得失、为人贤愚不肖,而不受县官刑责。其有建议之处,则可以请县官依法施行,县官若有失职处,亦可随时弹劾,请朝廷另委贤能。士绅乡老于县中利弊深知,则县官不敢任意枉为。如此,一县可得大治。
  「再依此法,由县之议会推举名士组成州之议会,监察各州施政得失,又由州之议会荐人于各路,监察一路政治之得失,由各路之议会荐人于朝廷,监察一国之政治好坏,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
  「在这个制度之下,皇上耳目遍及于天下,奸人断然久居于位,更不用说犯上作乱。在议会层层监督之下,纵有才智过人之辈,亦无法瞒尽天下人耳目……」
  石越话未说完,众人都已耸然动容。苏轼学问再渊博,也不曾听说过议会制度,连连叹道:「奇才!奇才!」
  「不敢。」石越略一欠身,又继续说道:「议会制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不让制度更张太大。各县置办议会,只需朝廷一纸诏书,保证士绅乡老议论之权力。更不需要增加半个官员,也无须发给士绅们月俸,便可以多出千百万计的监察御史。
  「而士绅们,也可以借此维护乡里的利益,提高自己的地位。这样士绅与皇上联为一体,举国上下同心协力,国家焉能不大治?」
  饶是苏轼聪明过人,此时,也已完全被石越的主张所震撼。半晌,才问道:「石公子说,这是长远之法?」
  「正是。」
  「为何说是长远之法?」
  石越笑道:「此法虽然好,但是,如果天下人不明白它的本意,执行起来,必然走样。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所虑甚是,所虑甚是。」苏轼猛然发觉,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想法虽然新奇,较之王安石也更过一层,但是,对自己政见的那种谨慎,却非常合自己的脾胃。
  「那要如何一步一步实现它?」桑充国也是头一次听到石越谈起议会制度。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种制度的好处与坏处;要有更多的读书人;要百姓更加富庶;要有谨慎的推行措施……」
  「这似乎不难。」桑充国张口说道。
  唐棣横了他一眼,取笑道:「怎么会不难?每一样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苏轼却没有注意这些,他笑意盈盈地望着石越,问道:「石公子方才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种制度的好处与坏处?」
  「正是!任何一种制度,有好处必有坏处,只有清醒的,知道这种制度存在的坏处,才能真正执行好这种制度。」
  苏轼点点头,忽然端起酒来,笑道:「石公子,为这句话,苏某当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石越连忙端起酒来,口称不敢,却也是一口干了。
  二人望着手中的空酒杯,相顾大笑。
  此时,苏轼对石越已是惺惺相惜,二人交杯畅饮,无所不谈。
  李敦敏等人,又说起《论语正义》的事情,更让苏轼咋舌不已。几个时辰之后,苏轼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分,竟与石越称兄道弟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桑充国就将睡眼蒙胧的石越给闹了起来。
  「子明,给我们说说议会吧?」
  石越勉强睁开双眼,迷迷糊糊见到眼前有几个人影,头一歪,又睡着了。
  桑充国等人哭笑不得。
  昨日苏轼与石越对饮,二人仗着酒量好,说话投机,竟然旁若无人,喝得酩酊大醉,今日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床来。
  偏偏桑充国对所谓的「议会」非常好奇,昨晚已是心痒难耐,想了一个晚上,今天却是非要石越解说一遍不可。
  桑充国正一筹莫展时,唐棣已经吩咐书僮,端了一盆冷水过来。他摆摆手,让桑充国让开,自己掬起一捧水来,猛地洒在石越脸上。
  此时尚是冬天,冰冷无比的水落在石越脸上,便见石越「啊」的一声大叫,一个激灵,反射似地弹了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书僮连忙递过毛巾,给石越擦了脸。
  桑充国便一面问起议会的各种问题,石越只得无可奈何地一一解释着。不料众人知道得越多,疑问反而越多。
  桑充国首先问道:「子明,依我看来,议会虽然是个好办法,但是,如果议会成员全部是地方乡绅,他们未必便不会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鱼肉乡里。」
  李敦敏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觉得议会虽然看起来有种种好处,但要靠它解决所有的问题,心中总觉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错,士绅和官府狼狈为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若有议会,他们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来对抗官长了。」唐棣也有疑虑的地方。
  石越的头立时又疼了起来了──这次却不是因为酒醉。
  他自觉从三代之治发挥到民主议会制度,甚称天才的猜想,心里自有几分洋洋得意。却不料连这些最好的朋友,也无法说服。
  他将醒未醒之间,不由得随口说道:「你们的疑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可以用三级会议的形式嘛……况且,还有报纸的舆论监督呢。」
  「三级会议?那是什么?」
  「什么是报纸?」
  石越顿时冒出了冷汗,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瞧瞧自己说了些什么呀?此时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三级会议,就是议会的组成,由普通的农户、地方士绅名流、各行业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组成,这样,就可以避免劣绅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三级会议也难称尽善尽美。农民虽是国家之本,但是大字不识,在议会上,肯定说不过读过书的乡绅,而且乡绅大部分是族长族老,谁又敢和族长冲撞?」柴贵谊的见识,又让石越吃了一惊。
  让一个农民和他的族长族老,在议会上对立,那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正待回答,却听李敦敏说道:「景中兄是尽往坏的一面去想了。我们在《论语正义》中说过,孔子所谓的礼,其要义便是一个『和』字。依我看,议会的要义,也是一个『和』字。
  「如子明所说,议会的作用,是监督地方官横行不法,欺下瞒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绩上有所作为,防止庸碌之辈窃居高位──这就是一个扩大了的御史台。
  「就算仅仅是士绅组成议会,只要能保证议会不被打击报复,还怕一县之士绅,个个良心丧尽吗?即便某处坏人居多,好人也可以向上一级议会和官府申诉……」
  众人细细思忖,无不点头称是──在主张人性本善的孟子最受重视的时代,人们是不可能相信,一个县中的士绅都是坏蛋的。
  石越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不愿意继续「布道」下去了。毕竟,民主议会制度不是单独的东西,不是单独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
  他微微笑道:「修文说得不错。何况还有报纸,只要报纸敢说真话,便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于是,细细地把报纸的作用说了一遍,众人无不拍手称赞。
  桑充国兴趣尤大,笑道:「我倒觉得,这报纸比议会更有用处。如此看来,子明买下这印书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石越很快就忘记了关于议会的讨论,春节尚未过完,木活字印刷技术的研发,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桑充国竟然会主动来帮他的忙。
  从泥活字发展到木活字,技术困难并不大。在石越的指导下,能够大大提高排版效率的转轮排字架,也很快地设计了出来。
  全部仅仅用了二十天左右,石越所设想的木活字印刷机,全套设备都已制成样品。
  桑充国第一次参与到一件新技术的发明之中,显得非常热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印书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东家能干、和气。
  这些设备能够这么快制造出来,和桑充国调动起来的劳动积极性,也是分不开的。
  但在石越看来,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种简陋的技术。